小窗的外面,就是那片大海。
阳光不知啥时从那面巴掌大的菱形玻璃上挪开,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窗外却仍然是明亮的。太阳正在傍晚的天空上照耀,没有风,阳光少有地平静宁和。
波儿倚在窗台上,窄窄的脸颊紧紧贴着窗玻璃。早晨,太阳骤然将大海染亮的那会儿,他就以这样的姿势望海。
窗玻璃太小了。打波儿记事时起,这座小屋就是这副样子。窗框老旧,木头干燥粗糙,窗纸糊了无数层。那是些杂七杂八的纸:牛皮纸、报纸,还有小学二年级的课本。那课本是波儿读过的。他只读了二年级。有啥办法呢?小屋离学校太远了。波儿实在讨厌十几里干硬的旱路。一个人在上面孤零零地走着,干燥的黄土,不平的路面,让波儿觉得疲倦与遥遥无望。爷爷知道波儿是在船上长大的,说:“波儿,跟爷爷出海吧!”波儿便把刚学一半的课本上的书钉起下,把书页抖散开。天冷风吹,爷爷正愁没有窗纸呢。
原来,小窗上是没有这块玻璃的。不透明的房间真憋闷。有风的天气,涨潮的大海翻沸咆哮,鸥鸟们在窗外“□□”乱叫,外面的世界多热闹啊!波儿便用爷爷补网的梭子在窗上扎出一个个小洞。小洞太小了,看到的只是海的局部。只一个个小眼儿,怎会把海看透呢?小屋太需要一扇透明窗子啦。那天,波儿和爷爷去镇上卖鱼。在镇医院的垃圾堆上,波儿看见一块耀眼的小太阳,一闪一闪,波儿黑黑的眼睛给照亮了。他撇下爷爷,从一堆药瓶、绷带里,捡起了那块发光的东西——一块畸形的透明玻璃。回到家里,他麻利地把窗上的梭眼捅大,让阳光“哗”地一下子透进来。剪刀嚓嚓,把乱糟糟的不知糊了多少层的纸剪成菱形,他小心地把那块小玻璃往洞口上一贴。嘿,正合适。从此,每个晴天,小屋里都会和外面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份明亮和暖意。
可那块小窗镜实在太小了。
波儿的脸窄窄的。窄窄的脸上,一双眼睛竟不能同时向外望,因为小小窗玻璃实在宽不过两眼的距离,这挺令波儿遗憾。不过,这没什么,波儿索性用一只眼睛望海。左眼累了,用右眼,两只眼睛轮班守望。
这一片小小的透明,已经挺让波儿知足了。
窗外,大海正是落潮的时候。
冬天来了,落潮的海滩上静悄悄的。没有人,连鸟儿都没有。只有一片片残落的水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块块碎玻璃碴儿。贴岸的地方,早已结冰了。涨潮的海水汹涌激荡,可翻滚沸腾的海水,也无奈于严冬的坚冰。波儿有记忆的时候,冬天的海岸就是如此坚硬冰冷。
透过小窗,波儿的左眼看到遥远处有片晃晃的白,那就是没有被封冻的海水。
海永远是激荡的。波儿喜欢和爷爷驾着家里唯一的舢板去浪尖上颠簸。
爷爷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夏天,他只穿一条油腻腻的短裤,光赤的膀子耷拉拉的,黑皮松弛,褶皱里突兀着一块块青黑苍紫的老人斑。可爷爷的骨头却厚实宽大。十来斤的青鱼被网上船时,噼啪乱蹦,爷爷用手轻轻一拍,那鱼就在老旧的舱板上硬挺了。
入冬的风呼啦啦地刮起时,爷爷便穿上光板老羊皮袄。白色的羊毛早变成油腻的黑色。爷爷照旧赤着干瘪的胸膛,卷卷的羊毛拂着他干瘪的老皮。爷爷没有知觉。几十年风拍浪打,任什么样的撩拨也唤不起爷爷痒痒的感觉了。每次出海,爷爷都苍老地坐在前舱板上。舱板有着和爷爷一样黢黑的颜色。自打有了爷爷,就有了这条老船。爷爷将双手拄在舱板上,像一柄生锈的老锚,五爪仿佛深深探进木头里。大浪小浪,在船舷边哗哗地涌过,爷爷没有感觉。海水永远是新鲜的、活跃的,而人不是,爷爷就在风浪里变得老迈了。
波儿摇动双桨。他用不着去问爷爷方向。爷爷干枯的身躯在前面耸立,波儿只需看着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一块硬硬的骨头凸起,青葱的头发早就跌落在岁月的浪谷里。波儿愿意看着爷爷形状不规则的脑袋。爷爷的脑袋就是波儿的罗盘,爷爷脸的朝向,就是波儿要去的地方。
爷爷从不在水上多话。他就那样沉默着,随着古老的桨声一响一响,载他去有鱼汛的地方。
冷不丁地,爷爷会站起来大喊大叫。爷爷的喊叫声莫名其妙:
哎——
那片海哟,
真是大哟!
爷爷的胸膛会如涨满气体一样乍然鼓起。喊声在浪涛里化尽前,爷爷早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坐在前舱,左看,像一柄生了锈的老锚;右看,也像一柄生了锈的老锚。
哦,那喊声让波儿感觉到莫名的兴奋。爷爷不是具没有活力的肉体,而是一个和大海一样洋溢着热情的生命!
小窗外,阳光正一点点暗淡下去。
海滩上静静的,波儿的右眼望见遥远的海面上,有一个个黑点,那是歇下的渔船。别看那渔船窄小,哪一艘不负载着希望?许多年前,海面上尽是些老旧的木舢板。一天天,愣头愣脑的木舢板少了,一条条“突突”的机船遮满海面。海太大了,陆地上的人都来赶海,各种型号的网都来捞海,海并没有变窄。但是海又实在大得有限,海里的生物在网眼里越变越小,人们的贪婪让海一天天变瘦了。
爷爷撒网的动作十分洒脱。他从舱板上立起的时候,如一根七歪八扭的榆木桅杆。旋子网,凛冽的冬风里结满冰碴。爷爷干枯的手臂乍然抖动,哗哗啦啦,网上的晶体纷纷跌落,如贝壳,似珠玑。爷爷大喊一声:“着!”网飞旋而出,张开圆圆的大口,扑入海里。爷爷牵着网纲,让网在水中一点点收拢。提上船时,却没有一条欢蹦乱跳的尺把长的青鱼,只有几根指头粗细的鱼秧子。爷爷捡起来,把它们投入海里。他抖擞精神,伴着喊声,又把一个漂亮的旋子网投入海里。可是,提上来的,还是空空荡荡。
网上的水滴在舱板上结冰。投了十几网,爷爷有些气喘。再投网时,他明显有些力不从心。羊皮袄在爷爷投下又一个旋子网时,挣开膀,如一只欲飞的黑鸟。爷爷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险些跌入海里。他伏在船沿上,大声地咳起来。很久,他才艰难地起身,骨节突棱的大手拽起网纲,旋子网呼啦啦地出水时,仍然只有几条蹦跳的鱼秧子。
爷爷颓然跌在舱板上,混浊的眼睛望着远远近近起伏跌宕的海浪,叹息了一声,回过头,问波儿:“孙儿,爷爷真的老了吗?”
“您不老,爷爷。”
“唉!”爷爷叹了一声,“眼睛花得看不见海鸥的眼珠了,耳朵也听不见鱼摆翅的声音了。”
爷爷的腰陡然弓弯了许多。
波儿放开船桨,任凭老船在波浪上起伏跌宕。
爷爷陡然喊了起来:
哎——
那片海哟,
真是大哟,大哟!
那嘶喊,凄厉而沉痛,充满绝望与悲壮的味道。
爷爷的确是老了。入冬以来,爷爷很少再出海。每天,他躲在这座远离村庄的小屋里,在波儿常坐的地方发呆。昏花的老眼望向窗外。窗外是海。潮涨潮落,爷爷一整天一整天地望着,嘴里叨咕着什么。波儿怕爷爷生病,每天都把土炕烧得煎皮烙肉的。爷爷干枯的身子在热炕上烙得舒舒服服的,夜里常常哼哼呀呀地唱起渔歌来。
那天,也是一个黄昏,爷爷把眼睛从窗上挪开,久久地看着波儿,老眼里闪烁着只有狸猫才有的光。
爷爷道:“波儿,你大了。”
波儿忙着点头应答。
“你大了,爷爷就放心了。”爷爷叹息着,又去望海。
那时刻,阳光下的海水和近岸的海冰亮晃晃地连成一片。远处人家的船都拢岸了,海滩上变得拥拥挤挤的。
爷爷回头,道:“波儿,人吃海,海吃人。你爹让海吃了,你也吃海长大了。你爷爷我吃海一辈子,最后还得去喂海。”停了停,又道,“孙儿,那年,爷爷错了,不该不让你念书。”
念书?多遥远的事儿啊!16岁的波儿恍惚记得那间坐过两年的教室,也是座老房子,没有玻璃。镇上那年月只有医院有玻璃窗子。为了挽救生命,镇上新盖了医院;学校却是座老式的旧屋,没人在乎。昏糊糊的黑板前,老师,那个头发白白的女老师,张着瘪瘪的嘴教他们读a,b,c,d。
爷爷的眼睛去看窗上的纸,那上面是波儿读过的课本。那已经陈旧的纸页,几年来为爷爷和波儿遮风挡雨,也挡住了他们遥看外界的视线。
“爷爷这辈子啊——”爷爷叹了一声,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那片海哟,
真是大哟……
这声音长久地在波儿耳边回荡。
波儿的左眼望着海滩。
爷爷就是在那片海滩上消失的。
那天,爷爷穿了老羊皮袄,摇摇晃晃地出了小屋。他不让波儿跟随,而是自己去了海边。天冷了,船冻在海边。爷爷用桨敲敲打打,船身活动了,爷爷索性赤着脚下水,推着船,向海水深处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唱唱咧咧。冰块在水中忽忽涌涌,冲撞着爷爷的腿肚子。薄冰锋利,可爷爷的老皮老肉是割不出血的。
“爷爷——”波儿喊。
爷爷已爬上了船。
“爷爷——”波儿声更大。
爷爷陡然回转身,吼:“滚回去!”那声音竟然仍旧洪亮。
波儿就定在岸边,望着爷爷在海面上漂动。
“孙儿,枕头里,是爷爷给你攒的钱!”爷爷喊罢,船儿加速向远海划去。好久之后,爷爷和黑色的老船融化成一个黑黑的影子。
波儿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望着那个黑影逐渐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他知道,爷爷再不会回来了。他去大海深处和他远逝的亲人们相会。
“钱,枕头里是钱?”波儿脑子里木木地回响着爷爷的叮咛。
爷爷的确给波儿留了一枕头钱。腌腌臜臜的分票角票,把一只黑油油的枕头撑得鼓胀胀。那枕头,此刻就在波儿身下。
夜幕已悄悄地落下。海开始涨潮。波儿隐约听见海浪奔腾的声音。
波儿透过朦胧的夜幕,固执地望着海面。爷爷怎会不回来呢?亲爱的爷爷!
爷爷出海前,刮顺风,十里外的码头上,大喇叭播放大风警报的声音十分真切。爷爷支棱着耳朵听。他就是要选在大风将来的时候下海。波儿知道,爷爷是想再和风浪搏斗一次,不,是戏耍一次。可爷爷已不是年轻的爷爷,船也是条糟朽的老船。可怎能拦住爷爷呢?人一旦选择了自己的目标,被别人改变方向比他自己走错路更痛苦。波儿不让爷爷出海,可他知道,自己拦不住爷爷。
爷爷出海那天夜里,大风几乎把大海掀个底朝天,爷爷和老船只会面临同样的命运。
波儿想,爷爷在老船被拍碎的那会儿,肯定在痛痛快快地唱。是的,他就要去大海深处和他远逝的亲人们相会了,那里有波儿的爸爸,有爷爷的爸爸,还有爷爷的爷爷。
这应该是爷爷最满意的结局。
可波儿拗不过自己,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从此,他就开始了海边的等待,开始了窗边的守望,他怎能不等待亲爱的爷爷呢?
夜的网撒下来。浩大的海与小小的老屋同时融化在黑暗里,那眼巴掌大的菱形玻璃,在星光下灼灼地闪动,如一颗不眠的瞳孔。
后来,那座小屋空了。
波儿在窗前没有等回黑色的老人和老船,他放弃了寻望。在一个早晨,他走出小屋,在海边消失了,连同那只装钱的枕头。
窗外的大海对此并不在意。潮涨潮落,生生息息,它仍然以自己的规则汹涌波荡。
只有小屋那块窗玻璃,总在望海,如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
可是,那只眼睛,会把那么大的海读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