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楼上,其实是楼顶,浮生楼没有任何电梯设备,全靠步登,青年男孩解释说此举全为少主为磨炼心志之用,可是把电梯拆了后,会长林道一便不怎么来了。
杨饮暗自思考,如果林少难真的像男孩说的这样,那他也算一个意志坚定,坚持不懈的人,只是将这份坚持用错了地方。
浮生楼高六百六十六米,杨饮登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来到了楼顶的思神厅,林少难平日就住在这里,不怎么回林家了,此中晦涩,外人很难理解,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宁愿孤独的守着高楼,受每日身体之苦,也不愿回自己的家。
到了思神厅,男孩退下,由另一位引入其中,漫长的三个小时的等待,杨饮终于再次见到了林少难。
林少难应该是沐浴过,换了一身舒适的宽袍,只是面色苍白,全然不似之前惊鸿一瞥的光彩照人,难道有什么内伤,杨饮琢磨着。
思神厅比杨饮想象的要朴素很多,有点极简的味道,只是厅中那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令人心惊,全然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水声阵阵,却不知这瀑布从何而来,去往何处,仿若无根无源的神水。
思神厅南面是落地的大窗,放眼望去,竟能隐隐约约看见御神山,设计者的心思远比外人对浮生楼的理解更深邃,也更迷人,杨饮忽然能够理解林少难为什么愿意登上着浮生高楼了。
“喝什么?”林少难的声音也有些虚弱嘶哑。
“不喝了,还是聊正事吧。”杨饮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我小看你了,那封把你逼到自杀的举报信是我的杰作,可没想到,你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查我。”林少难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慵懒的猫。
杨饮正想说话,林少难又开口,“我小看谢监理了,西陵是孙万千的底盘,谢监理的能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估计这阵子,孙万千正在审视自己一直以来和谢监理的关系了吧,哈哈,可惜了,人都是才,你们的组织却是一坨翔。”
“可以见得?”杨饮感觉林少难见自己,是有些话想对自己说,所以做出了虚心听讲的姿态。
“一个普通人建立运行的组织,妄想掌控能力者,真令人发笑,可我没资格笑。”林少难面露遗憾。
“能力者难道不应该接受管理吗,他们拥有比普通人强大百倍千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需要监管吗?”杨饮问出了特别管理局设立的初衷。
“林少怀你知道吗?”
“当然,你的哥哥,灵气联盟长生门的部首,六境修行者,西陵人尽皆知。”杨饮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林少难确实有话想对他说,而这话,竟然是说给调查他罪案的杨饮的。
“年幼时,我父亲生意失败,应了永世不再踏入龙门一步的誓约才被人放过,父亲带着我和哥哥迁入西陵,商场如战场,一个外乡人,艰辛百倍,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每天都见不到父亲,只有哥哥陪着我,哥哥是个坚强的人,从不畏难,也不后悔,但我那个时候总在夜里听见哥哥压抑的哭声。”
林少难讲述了一段林家的谷底往事,虽不能令杨饮动人,却使他变得有血有肉。
“年少时,父亲创立了龙门商会,生意一天比一天大,钱多的数都数不完,每天前来拜访的人如过江之鲫,父亲总是带着哥哥见那些人,哥哥尚且青涩,却总能应对有策,外人绝看不出他的弱点,所有人都称赞我父亲有一个好儿子,我也为他高兴。”
林少难双眼盯着瀑布,光阴如水流,他偏偏要逆流而上,追忆那少年时光。
“再后来,哥哥修炼了长生诀,成为了修行者,加入灵气联盟,创立长生门,实力一天比一天强大,强大到当年立下血誓的同乡,都开始拼命的邀请父亲重回龙门,唯恐邀请迟了,便要被我哥哥报复。”
杨饮听得入神,林少难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也许是因为亲身经历,也许只是他的口才比较好。
“林家一天比一天好,成了人们口中的龙门林家,一个终生不得踏入龙门一步的林家,竟然可以用龙门冠名,世人敬我林家,畏我林家,不是因为我父亲的钱,只是因为林家出了一个六境修行者,我很高兴他成为强者,是发自内心的。”
杨饮不敢打断林少难,故事的转折正在来临。
“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他笑或者哭,他道心坚定,舍弃了凡人俗子的情欲,我不想要这个修为恐怖的林少怀,只想要那个夜里偷偷哭泣的哥哥。”林少难的声音里满是叹息之意。
“当一个普通人开始修行,他就会慢慢抛掉普通人的人性,像蛇蜕皮一样,修为越高,与人性的割裂就越严重,严格意义上来说,能力者在某一个时刻,便不再是人了。”
“林少怀修炼长生诀,寿命极其悠长,有一天,我的孙子都死了,他还活着,我孙子的孙子都死了,他还活着。”
杨饮欲言又止,神性与人性的探讨是哲学上的思考,在天幻星这个世界,灵气复苏让神性和人生的较量成为现实。
“所以我弄了地下对抗赛,我从全世界各地邀请普通人里的佼佼者,技击大师,用高额的赏金诱惑他们与能力者对打,生死自负,我希望能找到一种方式,将林少怀的神性摧毁,将他拉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在为人类找一种制衡能力者方式,属于未来方式。”
“比赛越多,我越绝望,任何技击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浮云,一个完全不擅长技击的一境修行者可以轻易的杀死柔术宗师,一个一境武者的战斗力,更是完全超越了普通人的想象,时间拉长,任何政权,组织,都将被宗门、世家摧毁,包括你们特别管理局,可笑至极,但我也是这样可笑,所以我没资格笑话你们。”
杨饮完全没有想到林少难搞能力者与普通人的比赛,目的如此单纯且理想化。
“今天还有一场比赛,我会亲自下场,我邀请你来看。”林少难卷了卷宽袍,盖住自己的脚面。
“你也打?”杨饮完全惊呆了,林少难简直就是为理想赴死的执人啊。
“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已经被完全弄垮了。”林少难像是在说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
“待你打完比赛,我会带你回组里,你要接受【能力者法案】的审判,你接受吗?”杨饮说出自己的条件。
“如你所愿。”林少难闭上了眼睛,他太疲累了。
杨饮自顾自的走到窗前,御神山如此矗立也许已经十几万年了,山象征着力量,一种静止不动的力量,格外令人生畏,可如果有一天,山活了过来,这种力量又代表着什么呢?
杨饮忽然间充满了林少难式的忧患,可他自己也算是能力者,这种忧患又变得对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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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后。
浮生楼战神厅,大气的对战台,却没有观众,气氛清冷至极。
青年男孩又出现了,指引着杨饮坐在了位置上,等待比赛的开场。
杨饮坐在位置上,低头沉思,他在揣摩着林少难的话,他不明白林少难为什么林少怀的变化如此敏感,林少难不像是那种会为全人类考虑的人,而且他的方式如很幼稚,只是这种简单直接的比赛,又怎么能得到方法呢。
林少难的话像是传染病,会轻易感染普通人的思维,是啊,当能力者不再是人的时候,他们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族群关系,而是物种关系,根据自然法则,优胜劣汰,普通人还能自由的,有尊严的活着吗。
这是一场针对普通人的思想瘟疫,散播恐惧,建立敌对情绪,林少难为什么要将这些话告诉自己呢,杨饮还没有弄明白。
选手登场了,一边是今天的能力者,三境武者,洛林源三,另一边是内伤深重的林少难。
杨饮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林少难是在赴死,可一瞬间又消散不见,林少难是龙门少主,是这场比赛的实际掌控者,洛林源三也不敢的。
林少难十分瘦弱,身穿搏击短裤,露出为了布满身体的伤痕。
洛林源三留着山羊胡,瘦瘦高高,周身武气波动明显,实打实的三境武者。
比赛无声开始,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战台上只有林少难和洛林源三。
林少难的步伐身形很有章法,呼吸节奏也顺畅,颇有些融百家之长的感觉,他踏步向前,一拳轰在洛林源三的胸膛,倒飞而回的却是林少难,他的拳被武气抵挡,身体没能承受住巨力的反扑。
这种近距离的比赛,让杨饮清晰的看到了两人的差距,也看到了林少难所说的那种恐慌,当有一天,现代武器都没办法制衡能力者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洛林源三终于动了,半步就冲到了林少难的身前,双掌向上托举,林少难像是断线的风筝,轻轻飘起,再重重的砸在战台上,七窍出血,那具满身伤痕的身体瘫软在地,转瞬间便没了呼吸。
杨饮猛的站起,他没有想到洛林源三真的敢杀林少难。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杨饮,是青年男孩,他满面泪痕,却不让杨饮救林少难。
“除了大少爷,谁也救不了少主。”青年男孩哽咽道。
“什么意思?”杨饮有一种被戏耍的愤懑,他知道这不是林少难逃脱罪罚的手段,却依然不能释怀。
“少主比赛前,邀请了大少爷来看,如果大少爷来了,少主就不会死,如果大少爷没来,谁也救不了少主了。”
杨饮一瞬间就明白了,林少难是一个很自私的,他从头到尾想要做的,只是唤回还有人性的哥哥,甚至不惜以赴死的方式。
可现在,林少怀没有出现,林少难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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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饮走出浮生楼,谢监理的车还停在那里,司机很自然的下车等待。
“林少难不跟你走吗?”司机问道。
“林少难,他死了。”杨饮失神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