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夏天,当我走出天峨中学高考考场的时候,我便隐约地感到:我要告别这个地方了。十年来老师们在我脑海留下的文字和道理,一瞬间荡然无存。我突然闻到了玉米和稻谷的芳香,山谷中的草浪,树尖上的风声,高坡上父母尖厉的呼喊扑面而来。我顾不上和同学们谈谈理想,谈谈未来,便卷上包袱回到生我养我的谷里,也就从县城往大山的深处走上三十多公里。我从一个看得到汽车和白房子的天上,回到满眼都是青草和树木的人间。
那年我十六岁,剃了一个光亮的头,目的是为缺水的山区再节约一点儿水,也是为了下定决心做个农民。每天在农作物里穿行,用我稚嫩的身体适应乡村的一切农活。
从六岁开始我就到邻村读书,一直读完高中,我都没有干过什么农活,所以这个暑期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7月的太阳在一天里把我晒黑。我的肩膀留下农具和粮食的重量。学校里养成的午睡习惯,时时把我带到田边地头,带到满耳都是风声的山坡上和青冈树下。父母的骂声从田里隐约传来,他们勇敢而坚决地告诉我,如果接不到入学通知书,我就得学会做一个农民,就不能在劳动的时刻跑到树下去睡午觉。他们认为在中午能够发出均匀的鼾声的人,一定是干部。而我,一个快要当农民的人,为什么还不从这种幻想中挣扎出来?
但是我仍然在父母的骂声中入睡,蚂蚁和蚊虫不时爬上我的脸颊,把我从梦幻中带回现实。我拍掉蚂蚁从树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耘田的父母已经往前移动了好几十米,他们像两棵经风雨未见世面的树,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我的心里一阵愧疚,觉得这时的我,睡午觉的我就像一个寄生虫,正在剥削我的父母。脑子里顿时想起了我伯父的一句教导:“父望子成龙,子望父成马。”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农民吧,也许这样,我的父母还能少挑一担水,少耘一分田,才会感受到生我这样一个儿子的价值。父母说你有这个想法真是太好了。他们的脸上挂着1949年的表情,好像我一回家劳动,他们就像解放了似的,他们就从此不艰难困苦似的。
但是我的梦想还没有彻底地消失,在劳累的时候,在看不到电影,看不到电灯的时候,不时地想如果这时能接到入学通知书该多好。邻村的伙伴们陆陆续地都上学了,我却没有一点儿消息。我的目光越过山梁,一次次到达县城,消息还是不来。比我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她催促我上路,要我到学校去问一问。我拿着母亲卖木耳的钱,去了一趟县城,但我不敢去问老师,害怕老师的一句话破灭我的梦想。在县城住了一天,我又回到家乡。我对着我的父母、姐夫、大哥和满哥们摇摇头,说赶快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吧,从此以后,我就要生活在你们的周围,天天和你们为了一丁点儿的利益而吵架。他们说这样也好。在他们磨动的嘴巴里,已经飘荡着我结婚时的酒香。
但是,我没有让他们的这个阴谋得逞。我坐在门前的晒楼上开始遥想河池师专,就像一个患了单相思的人,天天想着他心爱的姑娘。在我高考的志愿里,最高要求就是河池师专。那时我们几个同学定下一个誓言:中专不离地区,师专不离宜州,大学不离广西。原因是我们的家里太穷,没有更多的钱让我们做路费,只要学历一样,我们就选择最近的。而我的成绩也充其量是一个中专的水平,师专是想自欺欺人一下。我坐在门前的晒楼上一个傍晚又一个傍晚,我想谁能把我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呢?谁能把我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谁就是神话,谁就是救星。而我就是一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我的头发渐渐地长长了,家里的玉米也全部收入谷仓,那一匹跟随我收粮的母马也和我建立了劳动感情。我坚信它知道只要我在它身边,它的担子就特别轻。
我的母亲做了一些易带的食品,说如果我突然接到通知,可以把这些食品带到学校里去吃。可是什么时候才“突然”呢?一天早上,我拿着镰刀在自家门前修剪木槿树。由于刀子不够锋利,在割木槿的枝条时,镰刀沿着枝条上滑一直滑到我的手上,把我的左手指割出一道口,鲜血洒满木槿的枝条,未曾修剪完毕的木槿参差不齐。我捂着受伤的手指想,好像要出事了。
也就是这个傍晚,当太阳像一颗生鸡蛋的蛋黄搁在西山的时候,当所有的蝙蝠都在我家的瓦檐下盘旋的时候,我那个当时在大队当文书的姐夫秦仁伦,从乡里开会回到家里。他大踏步地跑进我家,对我说:“你已经被录取了。”这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地对我说:“你已经被录取了。”那是为了在平静的生活中,增加一点儿笑料。我对他的这种玩笑,已经适应,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严肃。我从他的表情里可以判断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我暗暗告诫自己:如果是考上河池师专的话,我就高兴;如果是考上某个中专的话,就不要高兴。因为考上中专,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尽管通知书姗姗迟来。
姐夫从上衣口袋里缓慢地掏出一张录取通知书,里面还夹着一张粉红色。姐夫对着那张粉红色念道:
田代琳同学,您已经被河池师专录取,美丽的铁城张开双臂欢迎您的到来……
姐夫刚念完这两句,我就知道,我已经被河池师专录取了。我从地上突然跳了起来,并且大叫一声:“我被录取啦!”
和现在一些因为不小心才考进河池师专的同学不大一样,我是带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走进河池师专的,那时师专就是我的最高追求。我有自知之明,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时的我只能跳这么高。从此我在每一个需要介绍简历的地方这样写道:“谷里:永远的出生地;河池师专:搁在档案里的学历。”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一天是什么日子了,但我记住那一天我割破了手指。鲜血和录取通知书同时出现,就像一次革命或者一次诞生,我时刻想念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