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赵云都在城防值守,晚上也随兵卒过夜,没有回孙府客房。孙尚香去找,总被他以诸般借口推辞,说有要紧事要办,直激得孙尚香一身的气,把家中院场捣得一塌糊涂。孙影略能猜到几分,但不好言明,这样事,该是主人自己注意到才好。
真不知道那人忙什么,弄得其他人看来,是自己在打扰他一样!孙尚香气不过,晚饭也不好好吃,扒了几口就准备回房。
“香儿,先到我房里来一下。”吴夫人怜爱地看着孙尚香。这可着实把孙尚香吓了一跳,那些对赵云的怨忿瞬时收到心底。莫非,又出事了?孙尚香不禁想起父亲出事时的场景,母亲和长兄都十分郑重……
“母亲?”孙尚香看着母亲坐在椅子上一直沉默,诺诺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香儿,你觉得赵队长怎么样?”
孙尚香的心瞬时放松,血气上涌,脸红了个透。她已经知道母亲要讲什么,支吾着:“母亲~,您问他做什么。”
见女儿如此,吴夫人十分痛心。她若是个男儿,自己抢也得把那姓赵的抢进门来,哪由得他分辩;可香儿终究是个女儿身,纵使孙家愿意跌份强邀,但那赵云太不通窍,又甚是决意……哎,不必对他抱念想了,吴夫人柔声说:“香儿,你喜欢赵队长是吧。”
“没,没有!”孙尚香脸更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他那么死板,整天忙些没劲的事儿;老好人一个,别人巡街趾高气扬,他却总绕着人走;那些队员没一个怕他的……”发觉自己讲得太多,孙尚香忙减小了声音:“稍微有一丁点本事而已。”
吴夫人听得直摇头:“香儿,我要和你说件事……”
“香儿?”吴夫人说完缘由,见女儿红润的面容骤然暗淡,如死灰一般,整个人呆呆立着,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忙上前抱住安慰:“香儿,没事,没事啊。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嗯,母亲,让他走吧。我没事。”好一会儿过去,孙尚香像把魂抽回来了一般,也重新聚起那份傲气,逞强地扬起脸,微笑道:“他只有那点本事而已,在我们孙家也算不得什么。”
吴夫人看女儿如此倔强,更加痛心,抱得更紧。她明白,自己不能像寻常母亲一样屡加安慰,毕竟香儿不是个普通女子,再安慰也只是折损她的高傲。不如让她逞强这样熬过,还有那点傲气提着她的精神,不至于颓丧。她天性好勇,得父兄甚多宠爱,虽养成了一身的不世习惯,但十分上进努力,从不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如今这般事对她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夜,见孙尚香少有地没翻开竹简,一旁的孙影有些担忧:“主人,怎么了?”
“你说,我这样是不是不招人喜欢?”
“谁说的!”孙影顿时愤慨,像自己被骂了一样,但转念就归于沉默,定是那般事了。主人找赵大哥是越发的勤,举止未免出格,她这样失落,大概是……
孙尚香少有的没气力,自言自语:“你猜到了,是吧。”
孙影刚要骂那赵云,但一想他也救过自己,况且这伤;必须得承认自己对赵大哥有不少好感,但终不及对主人之万一……许久,孙影忽往旁边一凑,单手搂住孙尚香:“我喜欢,愿为主人驱使。”
孙尚香一时愣住,微笑道:“早些睡吧。”
翌日一早,赵云登门告辞。吴夫人执意赠些金银感其救命之恩。赵云坚决不受,坚称自己是办好分内之事,凭数月城卫队长之俸禄足以返乡,只将队长佩剑和一个布包留在茶几上,便欲离开。孙尚香上前解开包裹,原来是一份竹简:
“赠尚香小妹:女卫建制,亘古未有。愚兄考究所历战情,量男女之别,江南之地,结廖廖数语,望有益于操练征战。列阵,女卫列阵应取灵动之势。十人小队,二人执盾与短刀陷阵、二人执矛随势冲刺,四人佩刀补缺、后二人挽长弓守望相顾……”
“立刻烧了。”孙尚香并不多看,将竹简扔给仆人,转而大声对已到门口的赵云喊道:“站住,谁是你的小妹!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赵云摇摇头,觉得自己已经说清,再无其他好讲,直走到门外。
孙尚香提剑赶上:“等等,你还不能走,长矛的‘挡法’尚未教好。”
赵云本来想,已依吴夫人所言,和小姐说清干系,就这样离开也少些烦恼。但没料到她竟这般怨忿,自己实在不知该怎样作答。
孙尚香抽出剑来,字字冷声:“虽是利剑,我这样的孩童用,你有那样身手,接下应该不是问题。”
“香儿,不可!”吴夫人急得往前拼力快走了好几步,欲拉住女儿,怕酿成祸事。
孙尚香转身一笑,俏皮道:“母亲放心,说过的呀,香儿很乖了,只是让他别欠什么东西。”又对赵云说:“是吧,赵队长。哦不,赵云!你也想一了百了,不是吗?”
赵云无奈,转身强调:“请尚香小妹赐教。”孙尚香不答,整个人崩紧了,执剑直向场院走去……
见赵云已拿好长棍,孙尚香执剑礼毕,疾步直刺过去。赵云放她近身,稍往旁一撇,孙尚香已随自己力气冲过头。孙尚香见他规避如些轻松,很不服气,转身斜劈而下。赵云只转身后跃一小步,刚好避过剑锋,单手用棍顺势压住剑棱,又立刻松开,怕孙尚香抽不出剑,损她颜面。孙尚香心想,既然他应允教授近身格挡,自己不应该如此大开大合,应该讨巧才对,于是变换招式,执剑直往他两手挑去。赵云见孙尚香用心出击,蓦地轻松许多,两手不离棍身,只用中间那段格开剑锋。孙尚香见状,闪身用剑从侧方插入,转上刺向咽喉!赵云胆大,略微偏头躲过,同时用棍将剑格出一段……
几个轮回,屡次变招,不要说伤他,就连让他紧张一分都做不到!孙尚香劲力渐衰,没办法细细思量,更压抑不住心中那些怨忿。失了方寸的孙尚香,剑法越来越乱,或刺、或砍、或劈、或挑,全然不知自己打得什么。
赵云知她着急,却也无可奈何,或腾挪、或遮挡,这样挡得轻松了许多,心里却不知为何沉重许多。赵去想说些什么,终究不知道该怎么说。
吴夫人一开始见女儿伤不着赵云,少了些担忧,以为这桩事就这样了了;但此刻,见孙尚香明显地赌起气来,止不住伤心,若是能早些发现,并和她言明,该也不至如此。
孙尚香虽然是进攻的一方,但没分寸乱斗了许久,筋力剧减,已经是受折磨的一方了。她觉得自己这剑锋总差那么一寸,就那么一寸。这一寸好远,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弥补。这一寸的距离是什么呢?是身分、是年岁,还是命运?孙尚香不明白,只拼力往前。明明面前只有一根棍棒,却像织了一道篱笆,不,是砌了一座铁城,哪怕自己化成水,也是渗不进去的吧。孙尚香觉得自己魂灵渐渐地丢了:不过就是他不愿留下,不过就是他没那样打算,结束了就好,也已经结束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在这样拗气,这样又能如何?
忽然,孙尚香停下没意义的拼杀,垂头站立不动,好一会儿,抬起头皱着眉头,露出些许苦笑。
这抹笑,是什么呢?赵云难得地慌乱起来。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就算面前这人儿真喜欢自己,也是小孩子一时仰慕,久了也就淡了、忘了。可现在,这抹笑,让他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相逢是错,相识是错,此番相别,更是大错!他从来只知“义”,未体会过“情”,不把男女之事记挂心头。重义守诺让他无愧于人、坦坦荡荡;勇武蔑死让他出入战场、毫无怯懦。现在这种难以禁受的感觉是惭愧吗?在惭愧什么呢?辜负了她的一番深情?原来情是有这样泰山般份量的么?是这样肃穆的吗?战场是残酷炼狱,走出,也就活了;情字,走得出吗?她走得出吗?走出后,算死,还是算生?眼前这女孩之痛苦,那苦笑,全然是不生不死。自己肯定是错了,赵云愣愣看着孙尚香。
孙尚香脱力地拎着剑,后退了几步,停了片刻,忽挺剑大喊冲刺过来。赵云能感觉到,她用的不是劲力,毕竟经那番折腾,她的体力已消耗殆尽;这最后一搏,她用的是她那份天生的傲气!赵云对这点,还是明白的:这是不应该守的,也许能少些愧疚……
剑锋很快,但又在赵云胸口忽然停下——看得周围人都吸了口冷气,整个院场甚是安静,只能闻得紧张的呼吸声。
孙尚香撤步收势,大声拜谢:“赵大哥,好走不送!”
赵云一愣,转而微笑道:“尚香小妹,保重。”
“香儿,这?”吴夫人接过仆人递来的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