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城建得极好。整座城呈椭圆形,前后各开一铆钉大门,往上的城墙立有朱红色望楼,以作守备之用。城中共有三府六院十二坊。正中的归义府朴素庄重,没什么修饰,门口两只石狮子惟妙惟肖,一只踏着火球昂首问天,另一只怀抱幼狮,呈喃喃细语之态。右边的府院极小,唤作成贤府,只有一正房两偏室,小院纵横二十步。左边的栖凤府富丽堂皇,尤以凤来阁最为大气,檐角以凤头装饰,灰瓦末端尽烙着翎眼之印;房间布置淡色门帘,用具经过考量挑选,不吝花费,都是上好的黑檀木;小院则冒着泥土的芬芳,一排排整齐立着新迁来的树苗,从枝干看,应该是杏树和桃树。
孙尚香带人慢步城中,很是满意,一点都不为未来担忧:那归义府名义上应该是刘备办公理政之所,不过他大概是不会再来,因为不能总把心思花在“小家”,还得同谋士武将寻机会复那所谓汉室荣光;成贤府的格局,定是由禅儿和老嬷居住,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禅儿继母,抚养刘禅是自然之理,刘备再舍不得也得舍得;栖凤府嘛,刘备确实好心肠,半点都不亏待,甚至可以说是宠溺,他一个连身旁亲卫都抠抠搜搜的人,花如此价钱妆饰自己的住处,实在难得……然而,孙尚香并没多看新房几眼,将行李一抛,任由仆人收拾,没半刻就率一众卫士巡城去了。
城中坊弄有些还没有修缮完毕,可闻得笃笃的木锤声,几所完工的房子暂由修城的匠人就地居住,方便工作。走半刻,到城东,院场就在那里,一排三座,相对而立。里面的房舍,装饰比不得府院,但总体上比较规整,足够卫卒们住得舒服……孙尚香一一看过,心中兀自感叹:果然被算计得死死的!营舍将将够卫士们居住,一个铺位也不多,明显不让扩充卫队。
在孙尚香住进新城的第三天,小小的刘禅如她所料,被两个老嬷领来。见到“久违”的大姐姐们,刘禅欢心雀跃,一点儿都不怕陌生的住处;刘备则假借公务之名,只托人带一封信,说尽了客套话,实则不愿踏进孙夫人城一步,大概是觉得惭愧的缘故,难以直面孙尚香这被他费心防备的女子。
时间会让人习惯,像风一样慢慢从小城的上空滑过,工匠越来越少,各坊趋于完善。到后来,除了偶尔来送日常用品的兵卒,整座城只有孙尚香、护卫、刘禅和几个老仆,再难出现其他身影。毕竟,没有谁会贸然到如此偏僻的小城居住。一个个空着的坊弄,像一口口巨大的棺材列在城中,压得人喘不过气。白天,还有操练的号子声、刘禅的玩耍声,勉强填补一些空落;到晚上,整座城唯一的生气,就是望楼上值班守卫兵卒的火把,闪烁着光,老远就能瞧见;其余地方全是死寂,屋檐瓦角在夜色下无声无息地勾连,静得连蝙蝠的振翅声都能听到。幸亏刘禅年幼,几人陪玩就能满足,睡得也极沉,若是再大些年纪,早该嚷嚷着无聊或恐怖,要回那油江口了。
面对如此困境,孙尚香一日日和女卫们谈笑如常。这天,江东的回音终于到了,而且到了一大批。十辆牛车缓缓走来,卫兵们见到熟悉的旗帜,好像见到了故乡,纷纷涌上前。那几十男卫平时习惯让着孙尚香的女卫,只“袖手旁观”,不与争抢。上前的女卫们掀开油布盖,只见每一车都整齐摞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这是?一个女卫好奇地拆开,没留神泄了一把白花花的碎屑在地上。
“唉,小心点。”孙尚香走上前察看:“这盐可宝贵得很。”
一众人摸不着头脑,城中补给向来不缺,为何要运这许多盐来?孙尚香却胸有成竹,眼中神采焕发,踱来踱去欣赏,非常满意。这时,刘禅听得热闹,凑了上前,口里嘟囔着细碎的娃音,忽地蹲下,手指一沾就往嘴里送,立马被咸得一脸苦相,令周围捧腹,笑声不停。年纪一大把的老嬷也被逗乐了,好一会儿才上去哄……孙尚香止不住笑,但瞥见车夫疲惫,笑咳着忙让李若曦带他们进城歇息;又吩咐人卸货,直指向她的栖凤府。
“这?”男兵们陷入迟疑:那府阁尤为精致,用来堆货未免太可惜。
孙尚香笑着说:“大兵们,别愣着啊,搭把手,没错,就是码到我住处。你们平日少不了被嫌弃,这时还不表现一下?看,姑娘们可没你们的顾忌,都已经动手了。”
“是。”
一满袋盐极重,四名女卫勉强搬起,两个大男人也抬得喘气,运盐队伍像条长蛇,沿着街道爬向栖凤府。刘禅最厌烦大家干活的时候,因此他不喜欢老嬷嬷陪他玩,老嬷嬷太过奉承,他本能地一点都不想亲近。他就喜欢和逗弄自己的大姐姐们耍闹。“小,小妈,踢毽子——”刘禅从怀中掏出一个毽子走上前。
孙尚香正和一个女卫搬盐,叉着腰柔声安慰:“小妈忙着干活呢,你让老嬷陪你玩啊。”示意老嬷上前。
“那,影姑姑——”刘禅刚要撒娇,踮着脚左瞅瞅、右瞧瞧,寻不到孙影。
孙尚香和人抬起盐,看着被老嬷哄走的刘禅,不忘叮嘱:“影姑姑有事出去了,你先和嬷嬷回去哈。”
到晚上,一群人累得腰酸背痛,有些直接回营院休息,有些则应孙尚香之邀在她府中大院烧烤解乏。好好一个院子,左一聚、右一拢,各自成伙,全然没有世家贵族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米酒的香气,划拳声一边比一边高。火光尽情往架子上窜,把孙尚香的脸映得通红,在地上拉长俊俏的影子。她正给刘禅表演踢毽子,盘踢、蹦踢、拐踢,狮子摆头、倒挂珍珠、海底捞月……除了醉倒的,都慢慢被孙尚香把眼神勾去,喝彩声不绝。如此活泼的大小姐,有谁会不喜欢呢?
忽然,孙尚香一使劲,把毽子踢给了李若曦,是孙影走了进来:“怎么样?”
孙影抱拳作礼:“有点麻烦……”
翌日一早,孙尚香就带两人着好戎装出了城。三匹杂色马跑得极慢,鬃毛一耸一耸,披在脖颈,可又让人不忍喝斥,因为它们都已上了年纪,大气频喘,是极尽力了。看着远处,孙尚香不免怀念起江东的女卫营:骑着骏马在山野驰骋,掀起的风在耳边鸣叫,直把头发吹乱;左右都是争先好勇的部下,随着猎犬追赶猎物……哎,不知道原来的营房,到如今是何种模样。她和女卫们来刘备这儿,只带了贴身军备,这三匹马还是刘备以防不测,勉强留在城中作联络所用。
“主人,到了。”
大半日的奔波,人困马乏,终于到了一座小岭。可以见到半山腰有一个小营寨,用竹木简单累起的墙上立着一面黑旗。但马儿有些喘不上气,再难带人上坡,孙尚香三人只好牵马慢步前行。孙尚香一边走一边回想孙影昨晚的禀告:雀儿岭,原来只有几个猎户住。赤壁之战后,刘备派赵云在荆南扩充地盘,连续攻克桂阳、武陵、长沙、零陵。武陵城破时,城中有几十兵卒逃亡至此,落草为寇,劫一些过路商人,做一点黑市生意。
离寨还有十余丈,已有人在门前执矛守卫。从大开的门往里看,几间木屋错落立着,有一间还冒着炊烟,直向上飘向蓝天,越来越淡,最终散去,好一番景色!再向前走几步,一个身着便服的魁梧大汉走了出来,直直伫立门口。他满脸的络腮胡子随呼吸缓缓浮动,该是许久没有梳理,几处还打着结;一个大月牙状的疤痕在粗糙的脸面像浮雕一般;厚重的眉毛下,一双向外暴挤的大眼睛直直盯着孙尚香,充满了怀疑……他整个人是一张弓,精神那根弦崩得紧紧的,一碰就会断掉。
“你就是管事的那谁吧。”孙尚香走上前,随兴问候,不把他们的防备放在心上。
大汉作礼回禀:“小人马忠,原武陵右卫队长。您就是孙夫人?”
孙尚香颔首应答,无视守卫,带两人径直走入营寨。营寨守卫刚要阻拦,就被马忠示意让开。“在这儿过得很舒服?”孙尚香语气甚是轻蔑。
马忠摇头叹气:“孙夫人取笑了,我和兄弟们黑里营生,刀尖舔血,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哪方诸侯给剿了。”
“那,是嫌我城太小了?”
马忠低头不语,昨日影姑娘已来寨中说了个大概。可自己已经是盗匪之身,犯下不少罪过。眼前这个女人真地能赎清自己的罪责吗?听说那刘备刚直不阿,对待盗匪从来严肃处理,很少宽待,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在这里,自己还能继续苟活些时日。一旦入城,那就是为人鱼肉,任人宰割。她能保住自己和一众兄弟吗?
孙尚香认真说道:“马忠,这样吧,我们打个赌。”
马忠一脸疑惑地看着孙尚香,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见孙尚香拿起长弓,从箭袋中抽出支箭,满脸自信:“我若能射中寨门那只旗,你就带人跟我回去。怎么样?”六十多步的距离!马忠惊讶得说不清话,寨中其他人也瞪大了眼睛。而孙尚香只当他们默认,搭箭上弦,熟稔地把长弓拉圆,狠狠瞄向寨门;稍作停留,她整个人没有进的气,也没有出的气,像尊精致的塑像立在原地;忽地松手,箭随风鸣——可见远处的旗杆微微一抖,满寨鸦雀无声。
“愿为孙夫人驱使。”马忠单膝应声而落。
“嗯。”孙尚香很是满意,刚要走开又停下脚步:“还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