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凤来阁的厅堂烛火通明,孙影跪坐在下,垂首凝眉,听候发落。李若曦顾不得手头的事,正欲劝解,却被孙尚香一个眼神制止,再不敢多言。孙尚香看一会儿孙影,又看一会儿红烛,眼神迷离,若有所思,似在做什么决定。这情状,孙影和李若曦跟随多年,仍猜不着孙尚香的半点心思。孙影心心念念,自己丢了主人面子,尤其不该被那赵云所救,毕竟那赵云已经给主人带来足够多的麻烦;李若曦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日常训练的一个小插曲,多年情分,实在没必要这样严肃。
约莫一刻钟后,孙尚香叹了口气,轻声道:“没多大事,起来吧。马棚还是要经常检查打扫,幸亏那蜈蚣毒性不强,不然可就废了一匹好马。”
“诺。”孙影心里的石头仍未落地,犹豫着站起。
孙尚香将案上宝剑扔过去,眼神死死盯着孙影:“你也去蛰他一蛰。”
一愣神过后,孙影抱剑作揖,决心出发。李若曦忙上前阻拦:“这样不大好吧。那赵云虽然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但为人光明正大,能够变通……况且他的实力,我们都清楚,只凭孙姐姐一人,实在太难。至少一队卫卒才能保住万全,没有遗漏。”
“让她自己去。”孙尚香不想多说什么,断绝了李若曦继续劝解的想法。
月亮应和着孙影的行动,把身子藏进浓重的云朵里。后半夜,城中终于趋于安静,只要呼吸声足够轻微,就能被偶尔的虫鸣掩住。孙影没细想主人的打算,三两步攀上成贤府的院墙,蹑着步子挪到客房。停了一会儿,孙影凝住精神,小心将剑尖伸入门缝,嗒的一声,闪身冲入,于满室漆黑中,单凭直觉刺向床榻。哪知宝剑似扎入泥坑,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扯住,再难抽出。忽地,右手腕被猛地一击,不自觉脱了剑柄。孙影木然立在原地,只见一个身子慢慢坐起,点亮烛台,正是赵云。
“是她派你来的吧。”赵云不以为意,自顾自在烛光下细细欣赏夺来的宝剑:果然很配她。刚才的刺杀虽然凶险,但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孙影靠近成贤府,他就有了戒备,本来是为了保护禅儿,没料到目标竟是自己。
孙影不说话,惭愧万分,但她从不思量许多,转瞬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赵云。赵云不起身,手中宝剑偏锋一弹,发出清脆的金属击鸣,匕首被崩开去,丧气地落在地上。赵云细想了一会儿,叹气道:“我去见她就是。”见孙影垂头伫在原地,赵云挥剑刺去,烛火映衬寒光闪,却只是一道风拂过孙影面庞——赵云使剑在自己左臂划了个口子,毫不犹豫。血渗了出来,孙影连忙上前包扎,她终于清楚自己刚才在惭愧什么,那年,救她的正是眼前的赵云啊!她向来明白主人的情意,揣着主人的心思,自己的一小点、一小滴,都没有位置安放。
赵云坦然道:“这样就可以了。你先回吧,我会去把剑还给她。”
第二天一早,赵云便带剑出现在凤来阁的厅堂。看到赵云扎紧的左臂,孙尚香一时有些急,她根本没料到他会受伤。看到愧立一旁的孙影,孙尚香全都明白了,转而眉心便被怒气挤满:他总是这样,拼力地尽善尽美,难见到一丝人味儿。
“赵将军一大早就来拜访,有什么事啊,哟,怎么,受伤了?”孙尚香挑眉装起糊涂,忍不住阴阳怪气,声声刺耳非常。
“没事,被咬了一口。”赵云作揖道:“拾到孙夫人丢失宝剑一柄,特来送回。”
孙尚香并不回答,已难掩盖自己双目的失望神色,但仍旧不死心:“你觉得这柄剑如何?”
“精光内敛、云纹幽显,是一柄难得的好剑。”赵云如实作答,他确实惊叹于这把青冥剑绝妙的做工。
孙尚香顿了一顿:“其实,也不必送还。”
赵云想说什么,但只是喉结动了动,片刻过后,低头看了看手中宝剑,还是不改变内心属意:“此剑,甚配孙夫人,还请收回。”
咚地一声,孙尚香只能通过拍桌案发泄不满,眼中的怒火恨不得把堂下的赵云烧成灰烬。但她知道多说无用,终于冷静下来,认真道:“赵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江东在我孙家的经营下,昌盛富饶,定有适合你的宝剑。”
赵云沉默不语,昨夜,他一看那剑就明白是孙尚香的意思,想把自己招入麾下。然而,这个问题已经说过,怎么可能呢?
见没有回音,孙尚香不打算纠缠,不然就太失颜面。不过,她还要得到赵云的明确答案,不止是答案:“好了,我已经厌倦,再不会明里暗里,强行邀你为我孙家效力。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孙夫人请讲。”赵云呈上剑。见孙尚香果断收下,置于案上,赵云松了口气,退到堂下。他觉得孙尚香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往后他的日子便容易过了。
“赵将军不肯换主人,除了所谓忠义,定然有自己的看法。此间没有外人。敢问,以天下论,我孙家和刘家比,如何?”
赵云细细思量,下了决心。她已经如此坦诚,自己再用漂亮话圆场就太可恶,还是推心置腹的好。赵云朗声答道:“江东确实富饶,有王道之资,但地方势力盘根错结,所产兵卒不习步战,难与中原抗争,终非王道之地。而且于江东,孙家终究是外人,勇猛如孙策,也不得不屈从于当地势力,一举一动需要多加考量。孙权弟承兄业,机敏非凡,能调和各方,稳定局势;但他为人好谋少断,定一方尚可,至于争天下,恕我直言,白费力气。我主刘备,孙夫人纵然不喜我夸赞他为人高义、爱民如子,但他用人不疑,善纳谏言,临阵用兵从不犹豫……这些,都不是孙权所能比的。”
两旁的孙影和李若曦听他这样讲,难免面露不悦,一时又想不到什么话反驳。孙尚香反倒拍起手称赞:“说得好!我孙家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多方桎梏、步履蹒跚。但不管怎么说,我能担保,让你尽情展露才华。我十分不解,那刘备能让你做什么呢?你说凤栖梧桐,难道你认为你的才能,就是用来代他看管老婆小孩的吗?就一点都不可惜?”
她看得如此透彻!赵云被说到痛处,未料到心中竟会有些犹豫。是啊,我笃定跟随刘备,可他却始终予我一些无关战略的事。掌管内事虽然彰显了刘备对自己的信任,也让不少文人上前阿谀,以便亲近权力中心,可毕竟不是一位武将施展才华的地方。想来,自己和这位江东大小姐,在这座小城长久纠葛着一个个日子,算得什么事呢?赵云摇头叹气连连,仍旧决心不变,并为方才那一瞬间的犹豫感到惭愧:“孙夫人说得有理。但主公帐下,武有关羽、张飞,可抵百万雄兵;文有卧龙、凤雏,能结诡谲奇谋。我赵云的那点本事,并不能放在台面争锋。何方展翅,尽由主公安排就是。我还有一言,请孙夫人倾听。”赵云认为,是时候终结这无意义的谈话了。
“讲吧。”
赵云迈步上前,慨然相劝:“荆州天大地大,孙夫人的举动,再怎么乖张,再怎么放肆,都不要紧。但俚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夫人既嫁与主公,还是少做些出卖夫家的事,不然遗祸无穷,不仅伤了两家和气,性命也是旦夕之间。”
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让赵云感到不安。孙尚香笑得肚痛,不能自已,连连拍着桌案;好一会儿过去,她强忍着嘴角的抽搐,拔出半截剑身,细赏一会儿,又收回剑鞘,笑道:“可惜他不是鸡,也不是狗,不然我随了又何妨。好了,你要这般死心眼,我没有办法,但有一事你得依我。”
赵云不知她搞什么名堂,迷茫地朝堂上望去。
“这城,你查也查了,终究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不是么?”孙尚香不停讥讽,继续说:“你闲得慌,就好好帮我操练一下卫队吧。”见赵云就要拱手谦辞,孙尚香用剑鞘尾端直指过去,打断道:“容不得你不应,你刚才还说由我怎么放肆呢。况且,全在你掌握之中,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这下不只赵云,堂下的孙影和李若曦也不知道孙尚香是什么意思。如此将全部身家由赵云作主,自然撇清了作乱的干系,可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和他一样,看空孙家,和寻常女子一般夫唱妇随?!
可决定就是决定,此后,赵云不仅能够随时调查孙夫人城的经济情况,也掌握了那百十人卫队的日常操练。半月后,赵云认为,孙尚香除去替娘家赚些粮草,也并未做多大有损主公利益的事;至于勾连雅士文臣,如之前所想,他们都是主公亲信,不应为虑;而且,自那次“刺杀”之后,她倒真像个寻常女子,陪少主的时间多了,城中的事极少管,只是偶尔来营帐,看如何练兵罢了。考量如上种种,赵云修文一卷,派差驿呈给诸葛亮,说是“孙夫人偶有荒诞之举,末将稍加监察,已大加收敛”。文中,赵云又问及出征情况,希望能得重用,早脱离孙夫人城:正如孙尚香所言,他确实不想做这代管老婆孩子的差事了。如果不是孙尚香托付卫队给他操练,在这城里,定然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