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八月。
佟正钊将手斜插在口袋里，在南半球的冬日阳光下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大墨镜。
离他十几米之遥，是连成一片的豪华跑车和拉着横幅的人群。
白人警察穿着短袖，戴着盔帽，一边维护着游行秩序，一边对着身边的同僚挑着眉毛耸了耸肩。
那无奈的神情透过晴日的光线映进佟正钊藏在墨镜后头的眼中，使得佟正钊也不免跟着这群白人警察感到无可奈何了起来。
那一排豪车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人群听到那轰鸣声，仿佛像听到了战争吹起的号角，跟着掀起了一阵一阵的声浪，
“One China！One China！”
“Hongkong is a part of China!”
“废青！废青！”
……
豪车轰鸣声更响，人群手中的横幅抖动得幅度更加剧烈。
围观群众纷纷举起手中的苹果手机录像或直播。
人群见此喊得愈加响亮。
“你们算甚么？”
“穷逼！”
“你们就是一群穷逼！”
“对！穷逼！”
……
佟正钊别转过身，走进了身后的一家当地咖啡馆。
他随手拿起一本店内的财经杂志，小口抿着咖啡慢慢翻完，店外的人群才稍稍有散去一些的迹象。
佟正钊把纸质咖啡杯扔进垃圾桶里，抬腿朝店外走去。
乔薇薇看到佟正钊从咖啡店里向人群这边走来，忙举起她那双精心保养过的白皙小手，朝着佟正钊兴奋地挥了一挥，
“正钊！”
佟正钊朝她点了点头，很快走了过去。
乔薇薇今年二十岁，苗条，大眼睛，一头及腰长发并不束起，只是任它披散在身后。
她手上拿了一只绒面革Birkin包，脚上穿了一双Roger Vivier缎布高跟鞋，Dior 上衣显得她年轻的面庞既娇贵又美好。
佟正钊走过去的时候，还听到乔薇薇正对着身边的女同学咯咯直笑道，
“昨天我们就喝了好几瓶Veuve Clicquot呢！一瓶一百刀都不到哪里贵了？”
佟正钊拉过乔薇薇的手，一面十分绅士地接过她手上的提包，
“好了，该走了！”
女同学发出了看到“甜甜的爱情”的虐狗语气，
“哟哟！你快走罢。”
乔薇薇大方一笑，一边用空出来的那只胳膊勾住了佟正钊的手，一边和那女同学告了别。
由于乔薇薇穿着高跟鞋，佟正钊不禁便放慢了步伐。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行至佟正钊开来的车旁。
“你又换新车啦？”
乔薇薇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次这辆花了多少钱啊？”
佟正钊绅士地将乔薇薇“让进”了那辆白色玛莎拉蒂GranTurismo里铺着红色皮革的副座上。
“是啊，换了。”
佟正钊坐进主座后才回答道，
“也没多少钱，看着喜欢就买了。”
车子发动了起来。
刚才用来“游行”的豪车太多，白人交警显然没见过这么多中国学生在同一时间一齐示威主权的伟大场面，正站在街口焦头烂额地挥着指挥棒。
这一个红灯预计会很长。
“寒假你不是去了温哥华吗？”
乔薇薇看着前头另一辆在车尾贴着中国国旗的玛莎拉蒂道，
“你二叔在温哥华买了房子，你还帮着布置了陈列室，我看你朋友圈发的，拍的那几张照片光线挺好。”
佟正钊点了下头，南半球的冬天就是北半球的冬天，按这个岛国的大学制度来算，他们在上个月过的假期就是“寒假”。
乔薇薇笑道，
“那你还在这里买车，我还以为你明年要去加拿大读书呢。”
前头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佟正钊道，
“不想开到时候再卖了呗，有的是老外等着买二手车。”
乔薇薇又道，
“我爸去年也在West Point Grey又买了一栋房子。”
她有点儿好笑，
“都是老外说的什么富人区，我看看倒没什么。”
佟正钊知道乔薇薇有资格这样说，乔薇薇十四岁时就移居温哥华，上寄宿学校，她的其他兄弟姐妹在台湾长大，她和她姐姐从小上的就是国际学校，都是为将来留学和移民做准备。
“房子嘛，都这样。”
乔薇薇笑道，
“对了，你给你二叔挑的那几样东西挺不错的，都是哪儿买的？香港？美国？”
佟正钊回道，
“就当地买的。”
佟正钊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
“vanderful auction。”
乔薇薇“哦”了一声，露出一种意料之内的神情，
“那个拍卖行啊，我也去过。”
乔薇薇继而笑道，
“它没什么特点，就是名字有意思，vanderful——”
她那英式口音把这个单词念得特别抑扬顿挫，
“‘wonderful’和‘Vancouver’的双关语嘛。”
佟正钊道，
“对，老外就是总觉得中国人喜欢这些猜谜一样的弯弯绕绕的东西，要他们真去学中国风呢，他们又学不像。”
乔薇薇附和道，
“就是，他们一学，大家尴尬。”
佟正钊道，
“所以我二叔才让我过去帮他看看啊，请外国设计师设计出来的中国风，总是要被新移民笑话的。”
乔薇薇笑道，
“我们这些华侨里面，就算你中文最好了。”
佟正钊道，
“我不应该算华侨。”
他很有把握地握着方向盘道，
“我就是中国人。”
乔薇薇撅起嘴道，
“那你还不来游行。”
佟正钊顿了一顿，道，
“我新买的车，不想在车身上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乔薇薇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前头的车还是没挪动，她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题道，
“我看你二叔那套用来练书法的文玩挑得不错。”
佟正钊懒洋洋地“啊”了一声，道，
“那套东西啊，也幸亏是我去买了来，那拍卖公司的人不专业，做中国人生意，竟然连中文拍卖目录都翻译不好。”
“你猜他们把‘镇纸’翻译成了甚么？”
乔薇薇瞪大了眼睛，
“甚么？”
佟正钊拍了下方向盘，好气又好笑地回道，
“他们管那叫‘Elbow Lifter’！你说好不好笑？”
乔薇薇又咯咯笑了起来。
佟正钊继续道，
“我当时就对我二叔说，幸亏我爸当年没放弃对我的中国文化熏陶，要真完全成了ABC，那咱们两个中国人，不就得被老外卖的中国文物给骗了？那可太讽刺了。”
路道渐渐通畅了起来。
佟正钊开始专心开车。
乔薇薇打开手机，发现已经有人把他们游行的视频上传到了网上。
国内国外，中文英文。
下面评论说甚么的都有。
乔薇薇刷了一会儿社交网站，在遇到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停了下来，
“完了，咱们又被骂了。”
佟正钊眼看前方，
“谁骂得咱们？”
乔薇薇道，
“中国人、外国人都在骂。”
佟正钊道，
“我早说罢，这种游行除了给华侨留学生增加恶名以外，基本上没甚么意义。”
乔薇薇道，
“唉！那总得做些甚么罢？”
佟正钊道，
“无论做甚么，都不能高调地去做，我看你去年暑假去非洲给贫困儿童教授英文就很好嘛。”
乔薇薇道，
“那是刷CV的嘛，我喜欢的还是中国。”
佟正钊道，
“那就去救济中国的穷人。”
乔薇薇玩笑道，
“我们身边哪儿有中国穷人？我觉得我是最穷的。”
佟正钊道，
“国内没有吗？”
乔薇薇道，
“我刚才还看到国内的人都在骂我们。”
红灯转绿灯。
佟正钊踩下了油门，
“你是觉得国内的人都无药可救，对罢？”
乔薇薇又低头看向了手机，
“哪儿有？”
佟正钊慢慢地开了一会儿，忽然道，
“现在的确不好救。”
他方向盘，用他一贯带有优越感的语气判断道，
“要救，那得从以前救。”
乔薇薇头也不抬地道，
“‘以前’是甚么时候啊？九十年代？九十年代不行，再早就没有了。”
佟正钊道，
“最好早到我二叔买的文物的那个年代。”
乔薇薇抬头道，
“那是甚么朝代？清朝？”
她皱了皱鼻子道，
“我听说清朝可……乱了。”
乔薇薇中文词汇量不多，她不想重复前头说过的“无药可救”的那个词，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出个“乱”字了。
佟正钊道，
“不是清，是明。”
“明？”
乔薇薇歪了歪头，
“明朝啊？我不太了解欸。”
佟正钊道，
“一四年的时候，大英博物馆不是有过明朝主题的展览吗？”
乔薇薇想了想，道，
“对，对，好像是，那几张画挺好看的。”
佟正钊道，
“我看明朝还是能救的，虽然不太好救，但总比清朝和现在好救一些。”
乔薇薇道，
“那你得先有机会变成明朝皇帝，还得能听懂看懂中国的古代文字。”
佟正钊道，
“这我行啊，不过既然要救明朝，干嘛非要当皇帝？”
乔薇薇道，
“中国古代不是人人都要听皇帝的吗？”
佟正钊回道，
“既然人人都要听皇帝的，那不管谁当了皇帝，都不会希望有人再不听他的。”
“只要有这个意识在，只要有人被‘皇帝’这个位置诱惑着，明朝就一直无药可救。”
乔薇薇问道，
“那你觉得该怎么救呢？”
佟正钊笑道，
“自然是应该先当穷人，当不了穷人，当底层人也行，当明朝的‘末流’也行，总之就是不该当皇帝。”
乔薇薇再一次咯咯笑了起来，
“你是当过了富人，所以才这么想得开罢！”
佟正钊也跟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