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山慢慢将浅绿色的绒帘拉开。
大片的雪花从灰白色的天空纷扬而下。人们撑着伞,艰难地行走在七八英寸厚的雪上。所有的人都穿上了很厚的衣服,戴着有护耳的帽子,就连爱美的少女也不得不用丑陋的棉衣将自己优美的曲线掩盖起来。
这时,聪山的余光看到对面屋顶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这样的雪天,连平时迅捷的猫也变得笨拙缓慢。它每走一步都要滑一下。就在它走到那位乘着红伞的姑娘头顶时,突然脚下一滑,连同雪花朝姑娘头上砸去。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它竟以极其巧妙的身法一跃而起,爪子死死抠住屋顶不让自己跌下。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姑娘的红伞上,姑娘蹙眉上看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聪山不禁赞叹这只猫的机智。他忽然感到喉咙很痒,弓着身子剧烈咳嗽了起来。当他好容易停止咳嗽的时候看见了手帕上一滩鲜红的血。
不知为何,聪山竟感到非常害怕,就像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他端着空杯子在屋中踱步,优雅的钢琴曲他一句也没有听到。
聪山浮想联翩:万一自己患的是绝症?万一明天自己就会死?万一积蓄用光月楼离开怎么办?万一重新沦为乞丐,自己是否还能适应乞丐生活?万一自己适应不了岂非要自杀?
这不是夸张,这是悲观的人惯有的想法。
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害怕。
杯中的水彻底凉了,腿早已麻木他仍然在走。
“不行!我要去最好的医院检查!”
虽然车上很暖和,但聪山的身体仍不住颤抖。他哈着气,使劲搓着双手。
“今年冬天好像比平常要冷很多”。聪山道。
“是啊”!司机叼着一支烟道,“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的冬天。”
他拍着胸膛不满道:“你看!这都像一头熊了!”
“哈哈!你不穿这么厚也像一头笨熊”!聪山看着他的肥头大耳幽默地说。
他用手抹掉窗上的雾气,将视线投向窗外。
这时他才知道车子已经来到了清凉湖边。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颓唐的灰白色。尤其是这飞扬张狂的白色巨魔,燃烧着一切,杀戮着一切;让所有的生命都走向死亡,让所有的笑脸都变得冰凉。
当聪山看到湖中玩耍的少年时,思绪不禁飘向远方:
走到湖边,母亲便放开了聪山的手。
她俯下身子,双手搭在聪山肩上,含笑注视着他:“妈妈要钓鱼,你会不耐烦的。你先去田野或湖边玩会儿,玩累了再回来。”
聪山不想看不到母亲,就绕着湖蹦蹦跳跳,玩玩闹闹。没玩多久,他忽然看见一棵形状怪异的桃树,便站在树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这真是一棵奇怪的桃树呀!”
“简直像小孩子用泥巴随便捏成的”?聪山笑着思忖道。
他拂掉桃树上的积雪,坐了上去。看到白雪皑皑的湖面时他忍不住想下去走走!
聪山伸出一只脚试探冰面的承载力,接着跳了上去:“妈还不让我下湖玩呢!哼!我偏要跑到她身边,让她夸夸我!”
绿衣专心钓着鱼。
冰面她好容易才凿开。
因为她实在太单薄,病实在太多。
对于有孩子的寡妇来说无论病再多都是要拼命干活的。
她抬起头,微笑着寻找儿子。
她看见儿子向她跑来!
在冰面上向她跑来!
她魂魄都被惊散了。
‘咔嚓’!儿子不见了!
绿衣在那一瞬间感到大脑爆裂。她不顾一切地朝湖心奔去。‘咔嚓’一声!冰层碎裂,她也跌入湖中。
湖水刺骨,但是她的心却是热的,比太阳还热。她拉住儿子的手奋力朝湖边游,奋力用自己的灵魂牵住聪山的呼吸。
思绪飘飞,悔恨的眼泪已落下。
医生是一位谢了顶的消瘦男人。
“你有什么症状呢?”
“我刚才咳出了血。不知为何,我感到十分害怕,就像我的世界会马上垮塌一样,我立马就会死亡一样。”
月楼座下的白马与雪地非常相配。
虽然到聪山家有很长的路,但她并没有如他人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可能是因为身上的那件裘衣,也可能是因为其它什么缘故。她的脸泛出娇艳的苹果红,给人想要去亲一口的感觉。她的白马却似乎一点也不高兴,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摆来摆去。
门铃响起,聪山放下报纸打开了门。
他打开门便看见了月楼娇红的面颊。
聪山把月楼拉进门,不等她说话就用自己的唇将月楼的言语封于嘴内。
长久长久,他才把嘴唇移开。
“你既然不喜欢喝咖啡,那我给你泡壶‘碧螺春’吧!”
“好的。”
月楼似乎在专心地看电视节目,但聪山的一举一动她都瞧得仔仔细细:
他用一把金剪刀剪开封口,将茶叶倒入左手仔细清理,再把开水倒入紫砂壶,让茶叶在水里尽情呼吸。
电视里放映的是欧洲剧:
敌军犯境,一个国王正在城外鼓舞士气,准备率军讨伐敌人。他的女儿也想跟着他上战场。她倒不是想要去打仗,而是想要给父亲做饭洗脚。这样既可以尽孝心,又可以为国家出一份力。
国王因为爱女心切把公主锁入闺房,公主用信鸽通知情郎把自己救出了宫。
这时他俩正奔驰在街道上。后边有许多守卫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吓坏了许多路人,踩坏了许多小摊。
聪山道:“你好像很不喜欢欧洲的东西。”
“是的,我的确不喜欢欧洲的东西”。月楼坐直身子,道,“甚至连洋火、洋车,电灯这样的东西都十分讨厌。”
“你毛病可真多啊”!聪山呵呵笑道,“你不光讨厌欧式的东西,还敢骑马在街上走。更胆大的是你竟然敢顶撞市长的女婿!”
“我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吗”?月楼郑重其事地说道,“洋火,电灯这种东西不喜欢就不用,讨厌汽车便在街上骑马,看不惯狗仗人势的人就骂他几句。”
“难道这些也算‘毛病’吗?”
聪山微笑道:“这些当然不算毛病。我只是说你应该稍稍改变一下自己。洋火当然比火镰好用、汽车当然比马跑得快,电灯当然比蜡烛明亮。”
“你总是坚守着自己所谓的生活方式,总是故步自封。不敢改变,不敢进步。”
月楼生气道:“难道抛弃这些东西就叫做‘进步’吗?那岂不是应该把《诗经》烧掉?把颐和园推倒?把西湖填掉?”
“每个人也好、每个民族也好,每个国家也好,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有别样的风格。
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不同?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特点?为什么坚持自己就叫做‘毛病’?”
“你总是穿上别人的衣服、朝别人微笑,渴望别人当你是朋友。可你越是这样越会失去朋友,越会变成没有思想的弱者。”
“好好好,是我错了”。聪山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很不高兴。
他把茶递给月楼,道:“你先尝尝我从江西带回来的‘碧螺春’怎么样。”
月楼端起紫砂杯细细品味着茶里的天地,嘴角露出了舒服,自然的微笑。
聪山笑道:“我们还是不要争论了。你不是很喜欢书法吗?露两手给我瞧瞧?”
月楼眨着眼,调皮地说:“快给本小姐准备‘笔墨纸砚’。”
“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叫‘月楼’吗?”
“应该是出自《春江花月夜》里的‘何处相思明月楼’吧?”
“对”。月楼运笔如风道。
她写的正是《春江花月夜》里的名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只见她的字轻盈灵动,娟秀可人。聪山不禁拍手叫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月楼拍着他的背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有没有去医院检查呢?”
聪山咳嗽着说:“我中午刚去医院了。医生给我开了些药。”
月楼柔声说:“要好好照顾身体啊!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聪山把染血的手帕攥在手中,抱住月楼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来年春天我就向爹提亲。”
“好啊!我等你”!月楼在聪山怀里开心地说。
月楼把鸡蛋在碗沿一磕,把鸡蛋打进了碗里。她正要往垃圾桶扔鸡蛋壳,忽然看见了那块染血的手帕。血迹像针一样刺入了她的眼睛。
“他是不是患什么重病了?怎么还咳出了血”?月楼忽然心乱如麻。
“他肯定是患了极严重的病,因为怕我担心才故意说病得很轻。”
月楼放下手里的东西,马上走出了厨房。
“你是不是得什么病了,怎么手帕上还有血?”
“没有啊”?聪山故作轻松地说,“只是感冒而已,还有一点轻微的肺炎。”
“你如果真的有什么病,就赶快住院。你不需要担心生意,我也可以把瓷器店经营得很好”。月楼眼里充满关怀。
“我的病不严重。你难道希望我得重病啊”?聪山温柔地将月楼拥进怀里。
月楼好容易才从聪山怀里出来:“你看电视,饭一会就好了。”
聪山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
这是月楼为聪山做的第一顿饭。
她不停地往聪山碗里夹菜:“你生病了就多吃一点,赶快让自己好起来。”
“你以为我是猪啊!怎么吃得了这么多”。聪山看着满满一碗肉道。
月楼娇嗔道:“吃不完也得吃。”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馒头正巧掉在了地上。她从容地捡起馒头,剥掉了粘了尘土的皮,继续吃了起来。
聪山道:“我们又不是穷人,没有必要吃掉在地上的馒头。”
月楼不满道:“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这是一种品德。”
聪山苦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月楼诚恳地说:“不是你说不过我,而是你本身就是错的。”
聪山快撑得吐了,但他还是慢慢把饭往嘴里扒。他实在不想拂了月楼的意。
月楼道:“饱了就不要吃了。”
聪山迟疑道:“可是……”
月楼柔声道:“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我最讨厌心里想一样,嘴里说一样的人了。”
聪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明天我准备给娘上坟,你去吗?”
月楼笑道:“当然去了!丑媳妇也要见婆家呀!”
听到月楼的话,本不太高兴的聪山笑出了声。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还是七点,街灯就已全部亮起。发光的雪像是给大地系上了一条洁白的围巾。
聪山控住马头,月楼一跃而上。
“那我走了,明天我们一起去上坟”。月楼恋恋不舍道。
“嗯,你路上小心点。明天多穿点儿衣服”。聪山一拍马屁股,马便行走起来。
月楼甜笑道:“好的,我一定听你的话。”
直到月楼的身影变成一个点,聪山才转身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