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泽楷已经连续两晚没合眼了。他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小憩片刻,面色有些苍白。
门开了,护士Judy抱着病例夹从屋里走出来,将记录拿给朱泽楷看。手术结束已经三天了,刘子如的生命体征稳定,无心律紊乱,但是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吸氧并持续心电监护,观察心率、心律变化及血压和呼吸,低血压、监测肺毛楔入压和静脉压,降低心肌耗氧量,增加冠状动脉血流、改善左心室重构、改善心肌代谢途径,以减少接踵而来的术后并发症。
朱泽楷合上病历本,走进病房。此刻,刘子如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上黏着输液针头,冰冷的药剂一滴一滴渗进她细小的血管。朱泽楷走到病床前,摸了摸女人的额头,有些烫。他回身叮嘱Judy倒了杯水过来,用医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擦拭着女人的额头降温。
感觉到微微的凉意,刘子如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一只颀长好看的手正覆在自己额前,然后是男人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她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朱泽楷用棉签擦了擦刘子如的嘴唇,轻声道:“没事了,别怕。”刘子如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病床上,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平缓孱弱的心跳声。晕倒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在便利店的洗手间里。
刘子如挣扎着想要起身,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战栗感,疼得她眉头紧皱。“不行。你刚开过胸,胸骨用钢丝固定,8到12周内要卧床休息。”朱泽楷按住女人的肩膀,柔声道。
“手术后切口处会有轻微的发红、疼痛、肿胀,局部麻木等现象,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这是常见现象。以后随着身体恢复和营养的逐步加强,这些症状都会慢慢消失。虽然已经给你上了止痛泵,但是这一周应该会很疼,你忍一忍。因为大隐静脉回流不畅有可能导致下肢肿胀,所以把你的腿垫高了一些。如果还是不舒服你就找Judy,她人很好。”
刘子如艰难地睁开眼睛,费力地点点头。她知道,是他救了自己。那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倒下,更没想过朱泽楷真的亲自为自己做了手术。伤口很疼很疼,但她没有流眼泪。
“你不用说话,我说你听就好。”朱泽楷为刘子如掖好被子。“昨天联系了你父母,他们正在办签证,估计一周后就能过来。我这周连着5台手术,可能只能下班以后才能来陪你。”刘子如轻轻眨眨眼睛,表示明白。“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点东西?”“恩...”刘子如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朱泽楷将病床调高,接过Judy打的一杯米糊,端在手上吹了好一会儿,又亲自试了温度,这才插了吸管,凑到刘子如嘴边。“觉得烫就不喝,我一会儿再喂你。”刘子如张嘴含住吸管,吸了一大口,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朱泽楷赶紧放下杯子,给她拍背。“慢点。”刘子如脸涨得通红,努力顺着气。
“Dr.Zhu, time for surgery. Simon is calling upstairs.”Judy敲敲病房的门,小声说。“Will be right back.”朱泽楷依旧抚摸着刘子如的后背,问她:“还要喝么?”刘子如知道他工作很忙,摇摇头。“没事,喂你喝完再上去。用跑的,很快。”刘子如仍是摇头。她很饿,但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她知道此刻在楼上,有更需要朱泽楷的病人。
“好吧,我晚点回来。你先躺一会儿。”朱泽楷放下碗,将病床调低,又擦了擦女人额头上因为疼痛渗出的细密汗珠,才起身快步出了病房。刘子如躺在病床上,眼睛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发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氧气瓶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叹息。
下午的手术并不算难,但是朱泽楷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好几次差点困得闭上眼睛。龙太郎直接将他拉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皱着眉捅捅他肩膀道:“Are you trying to kill the patient? If you want to sleep, do not make surgery.”朱泽楷强打精神,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手术台上,勉强将手术做完。
手术室门口,朱泽楷满头大汗,几乎要热晕在更衣室。龙太郎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劝他不要熬夜。朱泽楷这才将刘子如的事情说了。男人听了情况,捋着下巴上的胡子陷入沉思。“I suggest you rest for few weeks or find her a nursing assistant, otherwise you are irresponsible for your patient, both the girl and others, and yourself.”
朱泽楷有些抱歉:“Sorry man, thanks for caring.”“I ain’t doing it for you, I just don’t wanna see you make fatal mistakes.”龙太郎语重心长道。“I will consider seriously.”“Deal with your own mess, we will help take care of the rest .”“Sure.”朱泽楷脱了手术服,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梅奥最让人有归属感的地方,也许就在于此。
刘子如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她偏过头,看见窗外的天色由白转黄,由黄变橙,由橙转蓝。她很渴,很饿,身体像一团随时可能自燃的火球,但是她动不了。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有人陪在自己身边,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念朱泽楷。虽然他就在楼上手术室里,挽救另一个鲜活的生命。
门开了,刘子如欣喜地望向门口。朱泽楷脸上带着倦容,手里拎着一盒蔬菜沙拉进来,将盒子放到桌上,身子重重陷进椅子。男人揉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活动活动酸疼的手指,看了眼仪器上的数字,稍稍放了心。“喝点水吧,你嘴都干了。”刘子如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男人脸上。朱泽楷将病床调起,接了杯温水,插了吸管递到女人嘴边。“慢点喝。”刘子如乖乖地小口抿着水,觉得这水像是加了糖一样,说不出的甜。
“想喝果汁么?”女人轻轻点点头。“等我一会儿。”朱泽楷起身准备出去买果汁,手指却被女人轻轻攥住。男人回头,看见女人渴望的眼神。“一会儿就回来。”刘子如使劲摇头,不让朱泽楷离开自己,哪怕是一小会儿。朱泽楷笑笑,叫Judy帮忙出去买果汁,自己坐回椅子,任由刘子如就这么握着自己的手。
“我不走,你不用一直这么盯着我看。”朱泽楷被女人怔怔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握住了女人白得没有血色的小手。刘子如脸红,依旧定定看着男人。病房里没有别人,朱泽楷一只手打开沙拉盒盖,吃着简单的晚饭,一只手还放在刘子如的手心里,不忍抽出。男人的手很温暖,虽然因为长时间手术加上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此时有些颤抖。刘子如看到男人为了陪自己只吃简餐,有些过意不去。看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大概好几天没休息好,心里说不出的疼。
“你...睡觉...”女人缓慢地说道。正埋头收拾沙拉的朱泽楷扭头看着女人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心里一紧。这个时候了,她想的还是别人有没有睡好觉么...朱泽楷放下叉子,擦擦嘴,对刘子如说:“你放心,我好歹也是医生,不可能蠢到为了照顾病人透支自己。你就安心养病,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就算是倒下,也要撑到你父母来。”朱泽楷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夜深了,刘子如已经睡着。朱泽楷将手从女人掌心悄悄抽走,准备回家睡觉。他已经48小时没合眼了,再撑一会儿怕是真要倒下了。“泽楷...别走...”黑暗中,刘子如的梦呓微弱又清晰,像是夹杂着哭腔。“我出去拿床被子,10秒钟就回来。”朱泽楷走出病房给值班的小护士打了个电话,要了床薄被回到房间。刘子如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人在生病的时候格外需要别人,特别是女生。朱泽楷明白,现在自己成了刘子如唯一的依靠。他将陪护床推到女人床边,铺好床躺了上去,手摸到女人冰凉的手,轻轻握在手心。明明是夏天,她的手却像是冰做的。朱泽楷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覆在女人的手上,一只手握着吊瓶的塑料管。其实比起卧病在床的病人,陪床的那个更加痛苦。因为除了陪伴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凌晨,朱泽楷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他睁开眼睛,打开手机手电筒,看见床上的女人神情焦虑,双腿交叠,身子微微颤抖。“想上厕所了么?”朱泽楷意识到这是刘子如术后有了尿意。看来手术终于算是度过危险期了。他大喜过望,赶紧下床,奔到走廊找来值班护士帮忙。“Dr.Zhu, is she your girlfriend?”护士问。“er...what?”“She is about to...you’d better leave for privacy if you are not her boyfriend. You know what I mean.”“All right.”朱泽楷摸摸刘子如的头:“别怕,我就在门口。”然后快速走出去,关上病房门,坐在门口椅子上等。
不多时,小护士神色慌张地出来:“She is bleeding!”“What?”朱泽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感到一阵眩晕。他强忍住头痛欲裂,走进病房查看。床上的刘子如此时面如白纸,下身涌出汩汩鲜血,浸湿了身下的白床单。“子如,你...”朱泽楷转身对护士吼道:“ECG monitoring, observation of heart rate, rhythm changes and blood pressure and breathing, hypotension, monitoring pulmonary hair wedge pressure and venous pressure, reducing myocardial oxygen consumption, increasing coronary artery blood flow, improving left ventricular remodeling, improving myocardial metabolic pathway...”没等说完,朱泽楷丢下小护士,推着病床出了病房,径直往监察室去了。小护士跟在身后,脚步匆匆。
朱泽楷推着刘子如把心电图、心电图负荷试验、动态心电图、核素心肌显像、冠状动脉造影、超声和血管内超声、心肌酶学检查全都做了一遍,确认无异常,血却仍是没止住。朱泽楷一时间找不到原因,根本冷静不下来。
刘子如默默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凑近自己。朱泽楷将耳朵附到女人唇边,听了半晌听清了一句“例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正常生理期。他回忆起刘子如第一次去自己家,大概也是月末。终于明白了原因,男人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让护士帮忙买了卫生巾和内裤给刘子如换上。朱泽楷灌了个热水袋贴到刘子如的肚子上,再次躺回床上已经是凌晨。
刘子如已经疲惫地睡着了,此刻朱泽楷却异常清醒。他想起那日与刘子如的对话,只觉世事难料。
“你怎么看医者不自医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人们都说,病不治己,旁观者清。大部分人觉得那是因为关心则乱。就是因为关系太密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容易掺杂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和忧患意识,这样会打乱其本来的客观分析和诊断思维,导致误诊误治。比如有许多检验手段对病人身体有损害、有痛苦;药物虽然是首选,但是有较大副作用。因此在同等条件下,医生不会让自己的家人去经历这些。另外,手术医生对家人开刀常常手会颤抖,动作失常,造成手术时间过分延长或者手术过程过于繁琐。还有,很多病人的家属就是因为家里有医生亲属,所以生了小病也不注意治疗,最后小病拖成大病,追悔莫及。”刘子如咬着嘴唇,不想再说下去。
“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是么。”“恩。我自己心脏有病,所以我当护士,也算是医者自医。”“说的跟你能自己给自己体外循环似的...”“你呢?假如是你的家人...你会亲自为他们手术么?”刘子如反问。朱泽楷笑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已经不会在乎手术台下的是谁。没有医生会希望给自己的亲人动刀,可当疾病来袭的时候,如果自己有能力,那手中的刀就是对亲人最好的保护。”
“如果是诗瑶呢?”男人收起笑容:“对我而言,她首先是我的病人,然后才是我的家人。我一定会治好他,因为我是医生。”在此之前,朱泽楷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诗瑶做手术。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他不希望她有事。如果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只要她需要,无论多难,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那时候,朱泽楷信誓旦旦,自负至极。他又如何能料到,这么快就要亲自给自己身边人做手术。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不临到自己头上,不知道多难;不真的经历失去,不知道多痛。
朱泽楷翻了个身,合上双眼。Tomorrow is another day.
Should be much be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