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战役使得整个军营都压抑沉重,天色昏暗,刚刚点起的火把也不怎么亮,整片天空连同地面都是灰暗阴沉的色调,这个空间仿佛被下了某种咒语,全无生机。
第一场战役就取得这么惨烈的结果,主帅帐篷里气氛也很不好。国家一直安稳平定,已经十来年没发生战争了,士兵大多都是没有经过战争的新兵。而对手国一直在与它周边邻国打仗,士兵强悍。大家已经预料到战争会打得艰难,但没想到会这么艰难。
首战失利,虽然强顶着没退,但几乎损失多余对方两倍的人马,且士气低迷,人心惶惶。
宁萌没有跟他们一起待在主帅帐里,她在她和龙逸凡的帐里等着龙逸凡。小鱼看着她有些灰白的嘴唇,劝她吃些东西,宁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小鱼不知道怎么劝,只好作罢,毕竟她自己也吃不下东西。
这时,小冬子过来了,他带来一份热的肉汤。宁萌不想让他白跑,勉强提起精神,让小鱼给她盛一碗。
小鱼盛好给她端过来,浓浓的肉香味混着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是团成丸子的肉,混着香菜小葱,看着十分诱人。
但显然诱惑不了宁萌,她本就皱着的眉头皱的越厉害。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些肉丸,就想到今天看的那个少年眼里慢慢暗下去的光,想到战场上人堆里切割的一道一道的尸体,还有那些不知道是谁的残肢胡乱散着。
“呕~”
宁萌忽的转身干呕起来,小冬子离得近,健步冲上去轻拍她的背,着急的对小鱼说:“快,拿走。”
小鱼迅速拿走那碗汤,倒了杯茶给宁萌。
宁萌呕的满脸通红,双眼含泪,喝了两口茶才算缓过来。
“奴才有罪。”
见她缓的差不多了,小冬子跪在地上请罪。
“好了,你有什么罪啊,快起来。”
宁萌不复平日里精神,便没有去扶他,只伸着手去拉他。
小冬子恭敬的把手轻搭在宁萌手上,站起身来。
宁萌收回手,对他说:“刚刚的事就不用告诉陛下了,我只是今天去了战场,有些难受罢了。”
“是。”小冬子应下。
打发了小冬子下去,宁萌实在没有精神,让小鱼烧了水简单洗漱后,就进了被窝。
说是进了被窝,但也睡不着,她斜靠在帐篷上,盖着毯子,本来是很舒服的姿势,她表情却沉重。屋里已经熏过香了,但空气里还有血腥味,透过毯子还能隐约听到伤患的哀嚎,还有很多人在不远处的那片战场上躺着,连呼痛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那片战场,宁萌又觉得有点难受,想要干呕,强忍着把那股不舒服压下去。忍不住自嘲一笑,也是在江湖上刀枪棍棒闯过多年的人,怎么表现的这么差劲?
但那种感觉确实是不一样的,成片的尸体堆在面前,给人带来的冲击和压迫是极致的,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命运的漠视。生命之脆弱,宛如一片从天空轻飘飘落下的雪花,转瞬即逝。
龙逸凡掀开帘子进来,脸黑的要死,但在看到宁萌的一瞬间,缓和了很多。
宁萌坐起来,身体无意识朝前倾,眼巴巴等着他过来。
龙逸凡本来想先洗漱一下再去抱她,但看她那副小可怜的样子,就直接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宁萌乖顺的窝在他怀里,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关心他:“你还好吧?”
龙逸凡本来想宽慰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太好。”
宁萌抱腰的手用力紧了紧,把头埋在龙逸凡怀里,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龙涎香。以前觉得这香有些浓烈,都闻不到龙逸凡本身的味道了,他沐浴过后,会有好闻的竹叶一样的味道。但这次,龙涎香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反而让宁萌舒服了很多。
龙逸凡顺手摸宁萌的头发,顺着脖子摸到发梢,宁萌本来不喜欢他这样摸,容易把头发摸油,但这次她没有反对,因为这样摸正好可以帮她顺气。
龙逸凡感受到怀里人儿难得的安静,以为她只是心情沉重,就说起轻松的话:“今天他们还夸你了,本来说你一起去很多人都不愿意,明着不敢反对我,一直旁敲侧击的,结果今天都夸你了。有很多老将说,当年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你也是第一次来战场吗?”宁萌问道。
“嗯。”
“那怎么没人夸你啊。”
龙逸凡一怔,然后笑了。宁萌也跟着笑了。
一直低沉的心情忽然就照进来一丝阳光。
首战失利的影响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整整一个月,前线战场上除了小小胜过两场之外,全是败仗。
全军坚持着不肯后退,后面就是边镇,一退就把敌军让进国门。但一直死撑着也不是办法,一旦全军覆没,那敌军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直打进小半个国家。
这天晚上,龙逸凡叫上陆皓宇在屋里商量对策。
“这样下去,连半个月都坚持不到了。”龙逸凡这话一出,宁萌心里就一紧,她知道战事吃紧,但没想到已经这么危险了。
“如果我小叔在这里就好了,我爷爷说,小叔强我百倍。”陆皓宇自责又歉疚的说。宁萌想到当年见过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他在刚能大展拳脚的时候,被推离舞台中心,想必是气愤又难受的吧。
“父皇也说过,陆家小少爷是天纵奇才,可惜没能生在乱世。”龙逸凡说的小少爷,自然是陆皓宇的小叔。
陆皓宇忽然提议:“陛下同意的话,微臣可以去怀西请小叔,他一定会愿意出来的。”
看得出来,这提议虽是他突然提出的,但也想了很久,才说的如此坚定。
“你不行,”龙逸凡拒绝了他,“我们之前就怀疑军中有内鬼,不然也不至于落败至此。你的才能强过这里所有人,你绝对不能走。”
怎么还有内鬼呢?宁萌更是一惊,这件事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必是不想让她担心,一直刻意瞒着她。
宁萌过来接话道:“我去吧。”
那两人看过来,但面上都有些不赞同。
宁萌解释道:“你们都走不开,那就我去吧。我见过陆叔叔,而且我武艺高强,路上不会有意外,保证能用最快的时间把人带回来。”
两人面上都有些松动,但谁也没有开口。
“你们就答应吧,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你们又信不过别人,只有我去。陆叔叔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宁萌说的是当年被陆皓宇塞虎符的事情。
陆皓宇低下头,明显是同意了,但他不能说话,得等龙逸凡来做决定。
“皓宇,今天先到这里吧。”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宁萌示意陆皓宇先回去。
龙逸凡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陆皓宇看看他,乖乖出去。
宁萌冲龙逸凡伸出手:“抱抱。”
龙逸凡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宁萌想抬头看他,被他按下去。
“我本来娶你,是希望你的名字跟我一起写在史册上,生同衾,死同穴。我不想像父皇那样,我想给你最高贵的身份,想让你站在我身边。结果呢,我娶了你,从第一天就开始吃苦受累,一直到现在,我根本就护不住你。”
“好啦,瞎说什么呢?我受什么苦了?我一天跟前有几个人伺候呢,啥时候受过苦了?夫妻本就是应该同甘共苦的,如若不然,我又怎么能安心站在你身边呢?我过来不就是要和你一起承担的吗?”
“谢谢你,萌萌。”
“客气啥。”宁萌豪情万丈的说,一下子就破坏了温情的氛围。
龙逸凡无奈的笑了笑,把下巴搁在宁萌脑袋上,说:“还好有你,”顿了顿,又说,“三生有幸。”
宁萌又被他忽然的肉麻刺激的翻了个白眼,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第二天一早,宁萌带着小鱼从军营离开,就两个人,两匹马,直奔怀西。
她们现在在南边境,怀西在偏西北的地方,差不多要跨越大半个国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两人一路疾驰,灰头土脸,两天就跑坏两匹马,累了就去客栈睡一晚,若是来不及,就在树上将就。
小鱼没想到皇后这么能吃苦,她从小在暗卫营长大,已经是公认能吃苦的了,但这段路跑下来,她都感觉自己快废了,全靠意志在撑。
皇后竟然表现比自己还好,自从出了军营,也许是远离战场的原因,也许是有任务在身,她精气神倒是更足了。
“喝点水,歇一会。”
这会儿两人正在路边歇着,马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小鱼感觉自己大腿被磨的生疼,这还是骑马姿势被宁萌纠正了之后的,若是原来的样子,现在怕是裤子都能磨破了。
宁萌喝着水,跟小鱼讲她以前的事:“镖局最开始的时候,里面都是些我捡回来的孩子,一个个都还小,倔得要死,非得闯出点名堂来。那个时候人少,走镖全靠自己跑,两三个人一队,说几天送到就几天送到,一开始还送不来大件的,都是些小物件,就揣身上,一跑就是个把月。
现在我身边的管事们,那个时候都是这么跑下来的。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大腿磨的通红,白天跟没事人似的,晚上一个个在被窝里偷偷哭,后来我们镖局的金创药是全国最好用的,但造价高,不对外出售。”
小鱼看着宁萌消瘦的侧脸,一边在心里给简铃道歉,一边又想着,这样的皇后,千百来年也就有这么一个吧,怪不得陛下捧在手心里疼呢,谁都会喜欢她的吧。
贵太妃娘娘虽然也出身江湖,但感觉与皇后娘娘是不一样的。
“好了,咱们该走了。”宁萌啃完手里的干粮,招呼小鱼。
小鱼艰难的起身,感觉到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但看到宁萌利落的翻身上马,也飞快的跟上。
终于赶到怀西,靠陆皓宇给的地址,两人最后找到一个小村。村子不大,稍微问一问就找到陆家了。
此时已经过去八日了,宁萌着急,也顾不上拜访礼仪,直接就推门进了院子。
院里有一个老伯正在扫院子,听到声响,缓缓直起身来看她们。
宁萌定睛看了一会,快步上前,道:“陆爷爷,我是宁萌,您还记得我吗?”
陆老将军本就年长无涯子几岁,如今看着更是苍老,满脸皱纹,身体也不算硬朗,但精神尚可。
他笑呵呵的说:“萌萌啊,好多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
宁萌一看到他就想到无涯子,莫名的心里有股酸楚,她扶住陆老将军,说:“爷爷,我这次来,是有事求您。”
陆老将军也不跟她生疏,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屋里带,说:“你哪里是求我啊,你是求我家小子吧。他在那屋呢,走,我带你去。”
“爷爷,皓宇挺好的,没有受伤,就是瘦了点。”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人家显然很高兴宁萌说起这个,又叮嘱道:“打仗是他们男孩子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躲远点。”
“知道了,爷爷。”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东厢房,推开门,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宁萌初见他时,他就与现在的宁萌差不多大,还是个翩翩少爷,现在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其实与之前相比,长相没多大变化,主要就是气质上的变化,但感觉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看到宁萌和他爹一起进来,他一点也不意外,向宁萌问好:“来了。”
仿佛宁萌不是千里迢迢从战场赶过来的,而是从隔壁村过来串门的。
“陆叔叔。”宁萌叫了一句。
“走吧。”陆廷枫说道。
“啊?”宁萌怔住,接着就看到屋里擦得干干净净的盔甲,看到陆廷枫手边放的军刀。
不知不觉间,宁萌的眼眶就有些湿润了。
陆廷枫一直在等他们,等有人过来叫他,他一早就收拾好了。
“东西带了吗?”陆廷枫问她。
“带了。”宁萌从腰间解下一个白底绣花的荷包,那荷包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