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闻幽谷酥雨声,晚来溪塘盼君逢。
此时天色向晚,林中冷雨稀疏,寒蝉凄切。李潇湘倚门独望,听细雨打叶,风推浪急。盼望着爹娘能早些到来,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
身后,黑艮刚刚续满香炉,袅袅青烟,还梁复绕。
来到近前,安慰道:“若水,莫要担心,你娘有黑乾护着,他是我黑李八中修为最高之人,必能将你娘平安带至此处。何况还有你爹在旁,他可是最疼你娘的,定不会让人伤她分毫。”
李潇湘自知无论如何担心他二人,此刻也是于事无补。可他总有一种不安之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只有见到爹娘平安才能安心。
朝黑艮笑了笑,好奇问道:“艮叔,你为何不将头巾取下,以真面目示人?左右李家也亡了,无需再为此隐瞒。”
黑艮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回道:“我已在族长面前立过死誓,此生决不在他人面前取下头巾。就算族长已经仙逝,可我身为李家男儿,怎可食言!这头巾是万不能取下的。”
李潇湘肃然起敬,心道:‘没想到黑李八对太公如此忠心,莫非爹爹也是这般?’
李潇湘没有再去强求,而是转过头,继续望向林间,期盼能有三道身影,忽然出现在那里。
黑艮见他仍是心神不宁,便不再打扰,来到门的另一边,陪他一道,等候三人的到来。
因担心被人发现,三人并未生火,又恰巧今夜阴雨绵绵,以至屋内漆黑一片,不见半分光亮。
清水白翁坐于薄褥之上,兀自凝神打坐,周身御气缓缓散出,泛起淡淡霞光,若隐若现,颇为玄妙。
又过了许久,黑艮算算时辰,已近子时,与黑巽商量好的时间所剩无多,不禁越发焦急起来,担心三人万一遇到不测,自己如何向死去的族长交代,若水这孩子又该如何,不会因此而内心崩溃,做出何种傻事?
重担负于肩头,竟压得黑艮难以喘息。自觉从成为黑李八以来,还未曾有过像今日这般,感到如此窘迫之时。
但眼前的青年,却显得异常冷静,或许是目睹太多死亡,心境已然不同。或许是将情感深埋心中,独自承受。可不管是哪种,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格外的沉着、坚定、不屈。
内堂,清水白翁缓缓睁开双眼,口中轻吐浊气,同时暗劲下沉,双腿陡然发力,登时站起身来。
行至门前,见雨势未停,不禁皱眉,说道:“时辰已到,看来他们今晚是赶不到此处了,我们收拾好行装,这便北上吧。”
李潇湘仍在盯着林中,并未说话。
而黑艮也心有不甘,看了李潇湘一眼,犹豫道:“再且等等吧,或许他三人马上就到。”
清水白翁面有愠色,对于眼下形势颇为担心,厉声道:“从城中到此不过二十里路,就算徒步赶来,也早该到了。眼下未至,定是受事牵连,我们不能再等了。如若再这般下去,必会被千真派围困山林,到时插翅难逃。不如趁此雨夜,抓紧赶路,或许能在对方追上之前,抵达丹国。”
黑艮面有难色,主要还是在意李潇湘的想法,便试着问道:“若水,清水先生所言有理,我们不可再等了。正好今晚雨夜,可为我等掩盖行踪,我看还是早早赶路,是为上策。”
出乎黑艮预料的是,李潇湘并未反对,只是简单应了一声,随后默默走到供桌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拜了大礼,转身说道:“艮叔,清水先生,我们走吧!我猜我爹娘也一定非常想要赶来,不过是有事耽搁,过几日定会与我们会合。”
黑艮心中释然,对于李潇湘以大局为重颇感欣慰。
清水白翁则点头赞许道:“不愧为鸿仁族孙,今日却是让老夫刮目相看。没想到只一日你便有这般成长,若不是你这身体质成不了御师,老夫倒真想收你为徒了!”
这是清水白翁第二次说要收李潇湘为徒,听得李潇湘不禁面生羞涩,却又心怀不甘。
三人商定后,便冒雨走出了茅屋,还好雨势不急,一时半刻并不会淋湿衣衫。
辨认了方向,随即朝山中走去。
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忽从屋后掠出,惊得黑艮二人直接将李潇湘推至远处。
二人周身霞光大绽,未问来人姓名,径直冲上前去,与黑影缠斗至一处。
三人斗了不下数十回合,清水白翁脸色骤变,心道:‘此人修为不浅,能以一敌二,却不见惧色。且招式凌厉刚猛,颇具章法,不是千真派高手,又是何人!但他以守代攻,并无伤人之意,这又是何原因?’
“呔!”
一声怒喝,掌中白光乍现,一道劲风携万钧之力,将那人推开,随即转头喊道:“且慢,我有话问他!”
黑艮一滞,脚尖在地上轻点,翻身跃至空中,落于李潇湘面前。
那人对清水白翁突然一掌颇感诧异,见他未再出手,便也没有攻来,身形一滞,看向二人。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清水白翁并未因那人罢手而放松警惕,反将御气聚于掌心,厉声问道。
雨水轻打额头,沿着脸颊流淌而下。
那人抹了一把雨水,淡淡回道:“在下范孤然,乃千真派猿霞峰长老。今日来此,是奉何长老之命,擒你三人回双水城。”
清水白翁心中暗叫:‘果然!’
“哼,此事你还是放弃吧!虽说你以一敌二未处下风,但我二人若是同时注魂,想必你也绝难应付。不如你放我三人离开,我等也不与你计较。我等非滥杀无辜之人,并不想取你性命。”身后黑艮冷哼道。
对于千真派在双水城的所作所为,确是深恶痛觉。不过眼下赶路要紧,而双方交手已是耽误了不少时辰,虽未见千真派前来驰援,但不保等下不会追来。
范孤然默然摇首,脸上雨水也跟着甩向两侧,听着黑艮刚刚说的那句“滥杀无辜”,心中波澜骤起,竟痛苦的捂住胸口,向后倒去。
清水白翁一怔,心道:‘好端端的,怎么此人突然倒了下去,莫非其中有诈?’
继而向后退去,提防此人突然袭来。
可是等了许久,也未见此人有何可疑之处,反倒是一脸痛苦之色。
清水白翁大为不解,与黑艮交代一声,便向那人缓缓靠去,冷声问道:“你这是做何,为何突然如此痛苦,到底有何目的?”
范孤然气息急促,十指狠狠嵌入泥水之中,想要张口说话,却觉胸口处有烈火灼烧,郁气滞结,痛苦至极。
清水白翁俯身看去,却见此人并非做戏,当真是痛苦不堪。且周身御气紊乱,四散横流,不断冲击着体内魂谷,使得腹部鼓胀如球,若不加以控制,恐有崩谷之险。
清水白翁立即回身说道:“不好,此人怕是走火入魔!体内御气横流,凌乱无序,根本不受控制。若我二人不出手救他,只怕用不得多时,便会崩谷而亡!”
见地上躺的乃是李家仇人,黑艮不以为意,反而大为庆幸,嗤笑道:“管他作甚,让其自生自灭吧!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再耽搁了!”
清水白翁也觉有理,瞟了一眼那人,见他愈加痛苦起来,不免心生怜悯,叹了口气,仍旧转身离开。
“先生,救他吧,我想问问我爹娘的事,求您了!”李潇湘突然跑来,跪在泥水之中,恳求道。
清水白翁急忙将他扶起,劝道:“孩子,他可是你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为何要救他?何况我们已耽搁了不少时辰,若再不赶路,只怕千真派便要追来了!”
“先生说的,我都知晓,我亦恨他入骨,可他或许知道我爹娘的行踪。我实在放心不下,求你救他度过此难,让他说出我爹娘现下如何。若他不念救命之恩,起身将我杀了,或是千真派赶至此,将我捉去。那只能怪我福薄命浅,我必不会怨天尤人!还请先生救他一命。”李潇湘言辞诚恳,情深意切,让面前的清水白翁着实为难。
黑艮走至近前,一手抚在李潇湘肩上,说道:“若水,你可要明白,此人乃是千真派长老,阴狠狡诈,你若救他,他或许一个字都不会说,到那时你又该如何?”
李潇湘低头沉默片刻,转而神色坚定道:“救人一命,难道有何不对吗?”
“那也要看救的是谁,此人可是我李家的——”
“黑艮,算了吧,我们便救他一命,也好让这孩子打消疑虑,安心赶路。”清水白翁拦下发怒的黑艮,叹气道。
黑艮盯着清水白翁,却仍是不解自己为何要救一仇人,无奈道:“罢了,速速救活他,好快些赶路。”
李潇湘大喜,连忙谢道:“多谢艮叔!”
黑艮怒哼一声,与清水白翁来到范孤然身旁。
此时范孤然整个人已蜷缩至一处,体内御气肆虐而出,击打在一旁的树干之上,将满树的雨水与树叶纷纷震落,口中不停念道:“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人走到范孤然身后,将他扶起,抗住双臂。另一人则走到他面前,双手压其腹部。接着二人同时跪下,将自身御气逼出,缠绕在范孤然狂乱的御气之上,将这些御气缓缓扯进他体内,再悉数逼入其魂道之中。
如此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四散飞舞的御气已尽数消失,而范孤然也逐渐好转过来。
清水白翁二人擦着额角汗水,但这些汗水早已与雨水融合,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雨。
范孤然双眼微睁,看着眼前二人,疲惫说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范某感激不尽。”
黑艮将他拖至一旁的大石边,让他在上面靠好,不屑道:“莫要会错意,并非是我二人要出手,而是这孩子苦苦哀求,你才能得救。你若要言谢,就与这孩子说吧。不过你得先告诉他,他爹娘现下如何了,可有被你们抓到?”
李潇湘急忙凑到近处,蹲在范孤然身边,贴耳听去,生怕漏掉一个字。
“你叫李潇湘对吧?”范孤然问道。
李潇湘连连点头,神色颇为紧张。
“我知晓你的事,刚刚也偷听了一些,但据我所知,尚无你爹娘的消息,真是对不住了,我也无能为力。”范孤然无力说道。
“如何,我说对了,他绝不会告诉你的,咱们白忙了一场!眼看天要转亮,我们却耽误如此之久,连半里路也未走成。只怕还未到丹国,便先被千真派追上了!”黑艮恨恨说道。
李潇湘失望而笑,眼角含泪,对范孤然说道:“我信你,至少我知道爹娘还未被你们抓住,如此我便安心了,多谢!”
“孩子,人也救了,事情也打听了,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吧!”清水白翁催促道。
“且慢!”
范孤然拉住李潇湘手臂,侧身说道。
“你这是做何,难不成还要擒住我等?”清水白翁护在李潇湘身前,冷冷问道。
范孤然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体内御气虽无之前般狂躁,但仍无法调息自如,稍一动气便会郁结。
范孤然松开手掌,低声道:“你看我现在这般,哪还有力气与你们争斗。我并无那个意思,我只想问问这孩子,他恨我千真派吗?”
“无礼之徒!”
远处传来黑艮的骂声。
李潇湘淡淡一笑,不假思索道:“恨!但我更恨自己无那般实力去报仇。如若可以,我定要为李家所有惨死的冤魂,去向你千真派索命,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像是猜到结果一般,范孤然释然长笑,叹着气,指向林中的另一头,说道:“那里有匹诡马,便送与你们了。虽不能算作此次救命之恩的报答,但还请收下吧,你们定会用得上。”
“你不打算抓我们了?”清水白翁问道。
范孤然摇摇头,说道:“有些事我尚未考虑清楚,已无心,也无力再去抓你们了,你们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不然千真派见我迟迟未归,定会猜到你们在此,那时门中众多高手将蜂拥而至,你们再想逃可就难了!”
闻言,李潇湘似是对千真派有了新的认知,心道:‘原来千真派也有这般正直耿介之人,倘若其门中之人皆是如此,今日就不会这许多惨剧发生。’
可是李潇湘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便是让李家族破家亡的首要之人。
如若范孤然将此事告知了李潇湘,定会让李潇湘体会到何为年少无知,世事无常。
“想必你我此生再无见面机会,若能见到,也定是我报仇之时。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赠我诡马!”李潇湘一拱手,转身道别。
黑艮看了一眼范孤然,却没那般好心情,怒哼一声,愤愤离去。
望着三人离开,范孤然内心却是颇为纠结,低声念道:
“李潇湘,但愿你能摆脱破魂岁帝之体,修成御道。我会在九霞之巅,等你来为李家报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