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湘站在林中,神色异常坚定。
那二人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大笑两声,引他来到湖边。
梼三哥说道:“少了的水就用湖中的吧,但你要记住,此水不可与濯淤谭里的相提并论,你到了观中,便将它倒掉,将实情说出,没什么可丢人的。”
李潇湘点头,俯身将木桶装满,说道:“二位大哥,小弟今日多有迷茫,经你二人开导,茅塞顿开,实乃莫大之恩惠,潇湘在此多谢了,还请受我一拜!”说着深鞠一躬。
那二人也不客气,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不过这回观之路可不好走,你要有心理准备,弄不好今晚回不去观中,还要忍饥挨饿。”
李潇湘决然道:“无妨,就当是对我的惩罚,潇湘绝不敢再有怨言。”
“好小子,老子喜欢!”饕二哥大笑道。
李潇湘也跟着笑了两声,提起水桶,便要拜别,谁知二人竟猛地将他挤在中间,低声威胁道:“小子,你走便是走,但到了观中,可不许再打我家主人的主意,不然我二人定会追上山去,将你碎尸万段!”
李潇湘心中一紧,想着这二人是何毛病,一会儿待自己很是豪爽,一会儿又这般凶恶,真让人琢磨不透。
干笑两声,说道:“小弟不敢,余姐姐乃是天宫中的仙女,我只有瞻其余芒的份,哪里敢打她的主意。若能与她对视一眼,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必感恩戴德,绝不敢有半分妄想。”
李潇湘此话确是肺腑之言。
二人听后,很是满意,松开李潇湘,说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望你好生记得。我们来日方长,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就此别过。”李潇湘连连回道,说完便不再逗留,匆匆离去,却听身后二人仍在闲聊。
“二哥,我中意这小子,不如我们和主人说说,将他带回岛上,也省得我们留在此地,吃他什么狗屁斋饭,连点酒水都没有,难受的要死。”
“嗯,三弟所言极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他娘的待够了。若是让小祖宗见到有外人来岛,那还不得乐死啊!”
李潇湘听着二人的对话,暗自一笑,想着:‘回岛上?余姐姐和前辈原来住在岛上,那又是个什么岛,比之此处又如何?’
但他只是短暂一想,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多时,便来到了九千梯前,抬头望去,见山腰处云层翻涌,滚滚东流,天梯直插霄峦,颇为震撼。
此时临近黄昏,日头斜照。
李潇湘算算时间,想着晚饭前定是回不去,便做好苦斗一夜的准备。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向之前那般,用力提起木桶,而是先将其放于石阶之上,之后再爬上去,如此往复,虽然不快,但木桶里的水倒是半点也未溢出。
爬了不下百级石阶后,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将木桶放于一旁,躺在石阶上略作歇息。感觉口中热气蒸喉,火辣般疼,便随手捞起一捧清水灌入口中,顿时畅快了不少,也不觉头昏脑涨。
稳下心神,想起饕二哥他们说的话,随即明白了一个道理。
修行无处不在,若想悟出真谛,便要抛开世间纷扰,专注眼前之事,不可心浮气躁,投机取巧。
继而闭目冥思,想着修炼的重点应在腿脚之上,便将坠石的功效仔细琢磨了一番,想着木桶该如何与自身配合,石阶的高度,攀爬的快慢,水的惯力等众多问题,心中便渐渐有了答案。
当他睁开眼时,忽而发觉自己刚刚像是进入了某种境界,却又难以言明,仿佛周身的一切都净空了一般,只剩下眼前的石阶与手中的木桶。
但此种感觉转瞬即逝,难以寻迹,就如漫天纷飞的柳絮,伸手一捉,便从指间溜走,再去挥舞,却被扑散。
李潇湘想要寻回那种感觉,可心神早已不宁,脑海中尽是杂念,试着放空心思,但越是这般就越会生出更多杂念。
沉吟一声,只觉身心俱疲,甩了甩头,便不再去想,可就是抽不出思绪,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一般,让他烦恼不已。
想着不能再如此了,便提起木桶,将之前琢磨出的方法在心中演练数次,之后身体猛一用力,手中顺势上举,单脚高跳,骤然前冲,待一只脚踏上石阶,便将木桶松开,使木桶失力,向下坠落。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再次用力提起,木桶随即上浮,而他自己则已跃至上一级石阶。
臂膀绷紧,将木桶提于身侧,桶中清水微微起伏,溅了些许在台阶之上。
然而这番动作要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若加以熟练,必能省下不少时间,就是颇为消耗体力,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但李潇湘心中清楚,这便是修炼,若自己还在患得患失,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看得太重,那就太对不起为自己付出的这些人了。
站在原地,将刚刚的动作又仔细琢磨了一番,找出其中不足,并加以改进。
觉得不该让木桶配合自己,而是让自己去配合木桶,如此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来维持住木桶中的水,不让其溅出桶外。
想好之后,便决定再试一次。
长舒一口气,身体骤然冲出,而此次却没有之前那般流畅,洒出了不少清水。清水顺着石阶向下流淌,洇出了一条长长的水迹。
李潇湘立时反省起来,认为是自己太想配合木桶,而导致用心不一。可他又不知该如何放空心绪,便想着不再去考虑丢了多少水,只要多尝试几次,身体自然会记住。
做好决定后,便迈开步子,一路飞奔,朝山顶跃去。
一开始依旧是不停的洒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动作已逐渐流畅起来,桶中的水也不像之前洒的那般多了。
又跑了不下百级石阶后,李潇湘渐渐放缓脚步,顺着势头又轻跳数次,便慢慢停了下来。
大口喘着粗气,虽感疲惫,却异常开心。回头望了望,见石阶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水迹,不禁莞尔一笑,将木桶放下,痛饮饮了几口。
擦着嘴角水迹,整个人激动无比,心情大畅。
“原来如此,我领悟到了,这便是此次修炼的目的,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倚在石阶上,大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惊起了山间数群飞鸟。
此时日头已沉入西方,白月斜挂,山间雾色昭昭,微风徐徐。
一位女子,单衣素裹,踏着金粉荷履,来到九千梯旁,斜倚石阶,手中握着烟杆,轻吐云雾。姿态娇羞,魅色萦身,望着山下阶梯,俏皮含笑。
此人便是余知己的妹妹余知音。
“都和他说了吗?”余知音懒散说道。
随即,身后走来两名大汉,正是李潇湘在林中遇到的饕二哥与梼三哥。
二人对视一眼,齐声回道:“都说了。”
余知音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
饕二哥干咳两声,试着问道:“主人,你这般费心,为何不亲自去劝说他,反倒要派我二人下山?”
余知音娇吟轻哼,侧脸回道:“我乃女流之辈,若是亲自劝他,恐伤他自尊。怎么,有何不妥?”
饕二哥俯身说道:“其实主人亲自去说并无大碍,这小子待你如神女,由主人来说或许更为合适。”
“哦,是吗?”余知音笑道。
“是是,这小子说你是天宫的仙女,只敢瞻你余芒,若能与你对视一眼,那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必感恩戴德。我看他神色诚恳,并无无半分虚假,该是肺腑之言。”梼三哥说道。
余知音眼中忽然一亮,嘴角浅笑,一抹淡淡红晕惹上脸颊。但夜色冥冥,并未叫二人发觉,问道:“你们还有何事?”
二人面面相觑,讪讪道:“嘿嘿,我二人有一事想要征求于主人。”
“何事?”
梼三哥用手推了推饕二哥,饕二哥却是一脸的不悦,小声嘟囔道:“不是你他娘要说的嘛,怎的这会儿又怂啦!”
梼三哥厚着脸皮说道:“二哥,你不也同意了嘛,你做哥哥的,还是你来说吧。”
饕二哥白了他一眼,干笑几声,怯怯道:“主人,俺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只好照直说了。自从这小子来了岛上之后,我们见你就挺中意他的,也不着忙回去了。其实我兄弟二人也喜欢他,我们就是想问问,你何不将他带回岛去,这样不就天天都能见到了?余大哥也就不会再走了,小祖宗也能高兴不是?”
“嘻嘻!”余知音咯咯的笑了出来,拿着烟杆指了指二人,说道:“怎么了,你们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还是闲的无聊,想回岛上自在两天?可以啊,让大哥和四哥来,他们正因我带你二人出来而生闷气呢,刚好可以来此散散心。”
二人听后连声哀道:“主人误会了,我们并无那个意思,你想在此呆多久我们便陪多久,就是别让我们回岛,我们——”
“你们还想偷看奴家身子,是吧?”余知音突然说道。
二人一听,嘿嘿的笑了笑,说道:“我们可不敢,我们哪里敢啊,不像那个小子,看得眼神都直了,活脱一个淫贼!”
余知音脸颊一鼓,秀眉轻挑,反手便要打过去。
二人早有防备,还没等余知音打来,便已逃脱开去,躲到一边又嘿嘿的笑了起来。
余知音轻哼一声,也懒得起身去追,轻舞衣袖,说道:“好了,不与你二人贫嘴,下去给我盯紧点,我猜他今晚定是回不来了,若是困倒在路上,可别让他滚下山去。”
二人似笑非笑,俯身应道:“谨遵音小娘之命!”
“你们——!”余知音扭头嗔道。对于这二人叫她音小娘是又气又笑。
那二人做了个鬼脸,随即从山梯两侧跃下,跑了不远,又回身喊道:“主人放心,有我二人在,你那小师傅死不了,哈哈!”
余知音闻言,不禁莞尔,秋水盈盈,碎碎念道:“小师傅,小师傅,嘻嘻!”
此时,正在山梯上跳跃的李潇湘,忽听头顶方向传来阵阵回音,但音势微弱,难以辨清,只道是有人下山来了,便停下脚步,目视前方。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影,心中一阵犯疑。
看了看左右,见明月高悬,夜色铺满山道,山间灵光熠熠,确是一派仙家之景。
随即取了一捧水,打在脸上,顿时一阵清爽,长叹一声,再次向上跳去。
此时的他要比之前慢了不少,且动作也不再那般协调。而眼前便是山腰,于是决定,等爬上山腰后再作歇息。
终于,当他再一次抬起木桶时,木桶忽然坠下,重如千斤。他知道,自己已爬上了山腰,坠石效果也已变化,不再上浮了。
擦了一把汗,将木桶放于石阶的一边,疲惫的躺了下去。
满天的星斗忽明忽暗,璀璨斑斓。可李潇湘却无心观看,因为衣襟湿透,贴在身上湿漉瘙痒,极为不适。
不过对于今晚的经历,他倒是颇为满意,自己正慢慢的顿悟,逐渐接近了御道的门槛,这让他十分的高兴,愈加充满了信心。
闲来无事,又想起之前所体会到的那种境界,打算再去试一试。
随即闭目冥思,将脑海放空,渐渐的,身边一切都泛起了白光,万事万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一座高耸的山梯,忽然出现在眼前,山下没有松林,山上没有云海。
石阶上,一个木桶孤单的立于此处,李潇湘向前走去,见桶中空空如也,连些湿气都没有。
忽然,一道人影从上面走来,他抬头看去,见到一个苍老的面庞,慈祥安逸,须发皆白。
李潇湘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抱住那人,哽咽道:“太公,你去何处了,你不要若水了吗?李家不在了,娘也不知去向,我好寂寞啊!我想你们,你们到底在哪啊?”
原来李潇湘因为太累,在冥想之时竟沉入了梦中。而梦中这位老者,便是李家已故的族长,李啸凌。
李啸凌抚摸着李潇湘的长发,却不做声,待他哭够了,才伸出稚嫩的手掌,帮他将泪水拭干。
李潇湘一怔,想着这哪里是太公的手,急忙抬头,却见一个英俊的青年正站在自己面前,朝自己笑着。
李潇湘随即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而不语,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交给了他。
李潇湘细心看去,泪水又滴答而出,落于黑布之上,颤抖着问道:“是艮叔,你是艮叔?”
那人微笑点头。
李潇湘立即扑入黑艮怀中,泣声笑道:“艮叔,原来你长得这般俊朗!”
话音刚落,黑艮竟化为一团黑雾,瞬间散于四周。李潇湘急忙向周围寻去,却发现二人出现在木桶旁,正向他微笑招手。
李潇湘便向他们走去。来到木桶旁,见二人指着身下,于是低头看去,木桶中依旧空空如也。
不明何意,正要询问时,忽听水声潺潺,自远处流淌而下,灌入桶中,可就是装不满它。
李潇湘心急如焚,连声呼道:“太公,艮叔,这该如何是好,这水它装不满木桶,都溅到外面。我若不将水抬回,如何与怀熹兄交代!”
二人拍了拍李潇湘肩膀,相视一笑,同时按住他胸口,眼中似有深意。忽然,二人像是融化一般,变为两股清流,涌入桶中。
李潇湘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接,可哪里能挡住,清流顺着指缝,将木桶缓缓装满,竟滴水未漏。
李潇湘急得泣不成声,哭道:“太公,艮叔,你们怎么了,为何会如此,这是何意,谁来告诉我啊!”
“咔嚓!”
一声惊雷,将李潇湘从梦中惊醒,他迅速窜起身子,直直的坐在原地,额角冷汗直下,眼底两道泪痕。
喘息数次,才慢慢回过神,望着周围,此时阵风骤起,吹得满山沙沙作响。
他回身看向木桶,却惊讶的发现,就在自己睡着之时,不知为何,这木桶中的水竟然满了,难道真是太公和艮叔化成的?
心中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未清醒一般,随手将水拍在脸上,一股清凉之感顿时袭满全身,让他精神一振。
“我确实醒了。”
李潇湘这般告诉自己,但对于木桶的事却完全摸不到头脑。
‘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有什么鬼神所为?’
抬头看了看天色,见空中稠云密布,月灰星暗,一股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雨势隐隐绰绰,徘徊天际。
李潇湘立刻明白,这是要下雨了,但山路漫长,自己定是赶不回去,须寻个避雨之处才行。
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山腰上,崖松枝干平缓,上面松叶繁茂,虽不能完全挡雨,但至少比石阶上强,只不过需要自己涉险爬去。
仔细打量一番,见山崖之上,倒是几个落脚之处,便把心一横,决定趁雨势来临之前,爬上崖松。
随即脚下猛一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却是一怔,惊呼道:“腿力甚足,看来修炼有效了!”
此时风雨欲来,云卷雷急,涛涛大浪拍岸,绝崖出海。乾坤间,暗影遮天,睥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