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知遥常古青,千针良羽颜如醒。
松柏长青,自古便是如此,而这北玄之上,却是另一番景色。
眼下已是深秋时节,距李潇湘到此已过去半年时间。北玄岛上万顷松海,此刻却换了颜色,一片金秋,着实应景。
看来奇山异谷、仙家圣地,当真不是常理所能揣度的。
这日清晨,玄鼋大山山阴处的崖道上,已有两位道士打扮的人,在早起修炼了。
不用说,这二人便是李潇湘与方怀熹。
到此半年,李潇湘那身旧衣缝缝补补,终究是逃不了被换掉的命运。但旧衣是他对过往的念想,便没有丢弃,而是收于床下好心保管。
如今的他身材健硕,撑起玄虚道袍,颇有仙家风范。若单看外表,却与玄麒子的七位徒弟并无二异,倒像是最小的那一个。
但实际上,他连御气是何物都说不上来,就更别提御道了。
“怀熹兄,我何时才能炼化御气?如今的我也快赶上你了,是该修炼下一阶段了吧?”
李潇湘自觉半年来进步飞快,坠石和斧子的难度已与方怀熹相差无几,其他师兄师姐也都夸赞自己,说自己善于仿学,学而易懂,于御道上独辟蹊径,颇有领悟。
但方怀熹却是不松口,咬定时机未到,所以半月以来,没少被李潇湘追问,今日亦是如此。
方怀熹早已听腻了这些,看着在前方领路的李潇湘,说道:“若水,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但我早已说过了,此事还需等绝狼回来再议。”
“他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若是三年五载的,那我还修炼个什么劲啊!”李潇湘说道。
方怀熹道:“若水有所不知,想要六师兄带你修炼,最好是先开谷,只有这样,修炼起来才会更有效果。但绝狼归期未定,此时便无法开谷,还是再等等吧,把根基牢固一些再说。”
“你们都是这般说辞,我哪里还能相信?”李潇湘撇嘴说道。
方怀熹哈哈大笑,并不回答。
李潇湘知他此笑是何意,便没再说下去,指着前方,问道:“怀熹兄,今日我们再比试一回,这次你让我五十步,看能否追上我?”
方怀熹最喜欢与人打赌,听完立刻应道:“好啊,不过需有赌注,倘若你输了,又该如何?”
李潇湘略微思考,忽而笑道:“给你洗一月的衣物如何?”
方怀熹摇头道:“每回都是如此,你就不能换个新样?何况我们这七个徒弟都是极爱干净之人,一月下来也洗不了几次衣物,这赌注可于我不利,你得换一个。”
李潇湘又道:“那以后下山我帮你提桶如何?”
方怀熹犹豫半天,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如这样,我若是输了,便教你几招玄虚观的拳法,你若是输了,在绝狼回岛之前,再也不许提及此事,你看可好?”
李潇湘一听有新东西可学,乐得在崖道上手舞足蹈,兴奋道:“好好好,就这么定了,若是输了,你可不许反悔!”
方怀熹暗笑一声,正色道:“那是自然,我好歹也是北玄之人,说出的话必然算数,不过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教你的这套拳法,乃是北玄最基础的拳法,只能算作养生拳术,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你若是不想练,那我们便就此打住。”
李潇湘对于方怀熹说的这些全无概念,一心只想着要修炼,至于修炼的内容,却毫不在意,只要有人能教他就行。
随即说道:“我愿意练这套拳法,怀熹兄,我们快开始吧?”
方怀熹笑道:“你就保准自己能赢?”
李潇湘神气道:“一月之前不能,如今可不好说。”
“输了可不许耍赖!”
“当然不会,你在此等好,先让我五十步!”
说完,李潇湘朝前走了五十步,之后回过头,高声喊道:“怀熹兄,你可准备好了?”
方怀熹嘻嘻的笑着,挥手示意。
“开始!”李潇湘回身喊道。
说罢,脚下收力,气劲上提,因半年来经常打坐,他也多少领悟些道家的气功,虽然尚未打通全身气脉,但简单驱使,对他来说还算不上是难事。
将身体放轻,脚尖连点,如飞猿般疾驰而去。
此时是上半段崖道,木桶呈下坠之势,便用力保持住平稳。偶尔遇到崖冰,还会小滑一段,竟是将御符的修炼也用到了。
对于前方崖松,要么翻身跃过,要么俯身穿去,见有树枝粗壮,还会荡臂摆过,动作潇洒灵动,与半年前却是判若两人。
眼看前方便是山腰,李潇湘将木桶一翻,挥而上举。在就坠石功效变化之际,单臂顺势轮圆,将木桶挥至前方,随即猛然发力,纵身前跃,竟跳了数丈之远。
期间山势平缓,便会踩着几处凸石,直接向下跳去,走些近路。但这些近路都是方怀熹经过常年修行,细心发现的,与李潇湘几次打赌输了,才将其说出。李潇湘便刻苦修炼,终于将其学会,此时刚好派上用场。
李潇湘于山间反复跳跃,上下穿梭,就像是杂耍的猴子,没用多久,便跑到了山脚。见方怀熹没有追来,大声喊道:“怀熹兄,你可要输了!”
话音未落,却听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方怀熹的笑声。
“哈哈哈,若水,你怎知我会输,我可还有许多招式未使出呢,就好比此招!”
李潇湘一惊,扭头看去。
只见方怀熹一边用脚抵着崖壁,一边单手握住斧头,将斧刃嵌入岩壁,以自身重量,从上方顺势滑下,速度之快,转眼间便追至近处。
李潇湘大急,随即加快了脚步,也不管脚下是否有合适凸石,只要见到便立刻踏上去,其中有不少易碎之处,但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跳离开去,导致山下滚落了不少碎石。
李潇湘当真是狗急跳墙,哪里还顾得危险。
之后竟在崖壁上跑了起来,虽然速度快了不少,但难以控制,最后脚步实在是跟不上,便一头栽下,木桶也随之脱手。
“咣当”
李潇湘与木桶狠狠砸在了碎石上,好在摔落之处不高,但也疼得他龇牙咧嘴。
可又想到比试结果,便忍着剧痛翻身而起,见方怀熹就站在自己身前,急忙问道:“如何?”
方怀熹笑道:“你最后这招‘驴打滚’果然使得精妙,居然快了我半个屁股,高明,高明,令人望尘莫及,哈哈哈哈!”
李潇湘并不觉羞臊,拍了拍身上尘土,趾高气扬道:“那也是我赢了,怀熹兄可要说话算数啊!”
方怀熹故作投降状,说道:“好好好,看你这般拼命,教你便是!”
“承让了!”李潇湘抱拳道。
突然屁股一阵酥疼,脸上又是一阵抽搐,看得方怀熹哭笑不得。
之后二人便开始砍柴,几个时辰后,背着捆好的木柴,和装满水的木桶,回到了九千梯下。
方怀熹站在石阶前,看着李潇湘破烂的衣衫,忍不住笑道:“若水,还比试吗?这次你若还能赢,我便教你练习轻功。虽说这个该由五师姐来教,但我告诉你一些入门口诀也还是可以的!”
李潇湘顿时精神大振,瞪着双眼,问道:“当真?”
方怀熹点着头,带着装满水的木桶纵身一跃,跳到数级石阶之上,旋即飞身落回,说道:“必然当真。”
“好,那你打算让我多少级石阶?”李潇湘问道。
方怀熹大方说道:“一半怎样?”
李潇湘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兴奋道:“这可是你说的,输了可别抱怨!对了,倘若我输了,又该怎样?”
方怀熹淡淡回道:“不怎样。此次比试,只有我输了有条件,你输了无所谓。”
李潇湘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立刻跳上石阶,说道:“好,那你等我,我这就上去,你可不许提前开跑!”
方怀熹嗔道:“放心,我看着你呢,等你入了山云,我再开始,这总可以了吧?”
李潇湘将信将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山腰跳去,却时不时还要回头确认一眼。
方怀熹则故意露出一脸诡笑,拿李潇湘取乐。
临近黄昏,李潇湘来到了山腰处,而方怀熹则靠在石梯旁昏昏欲睡。
李潇湘等了多时,却不见山下有何反应,以为方怀熹又要耍赖,心下一急,便没再多等,匆匆跃上石阶,朝山顶跑去。
方怀熹打了一盹,忽而醒来,见时辰不早,想那李潇湘已等待多时,心中定是老大的不悦,便不敢耽搁,正欲起身,突然一阵阴风袭来,让他暗自一惊,扭头寻去,却见一道黑影在林中一闪而过,随即喝道:“何人在此,速速现身!”
闻言,那黑影滞住身形,在原地上下漂浮,忽而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朝方怀熹阴森的笑着,笑声尖利,似婴孩啼哭,低声念道:“桀桀桀桀,半年了,多亏玄麒子不在,才叫我弄出这点分身,就是不大灵活,不过也无妨,只要撑过此时就行!”
林中碎念之声细微,方怀熹听得不甚清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如何到的北玄,又在林中嘟囔什么,还不现身,不然休怪我可不客气了!”
“桀桀桀桀,北玄小儿,很是猖狂嘛!你想知我是谁?告诉你无妨,毕竟我们可是老相识了!玄鼋大山,武蟒天池,八方御冢,四灵卦阵。桀桀桀桀,想起来了吗?”
黑影飘飘荡荡从林中晃出,一袭红黑相间的雾气缠绕全身,不见其中人形,似是虚无,却有一张可怖的嘴巴,一直在阴笑着。
见到身影,方怀熹恍然大悟,随即抽出拂尘,厉声喝道:“原来是你,这次费力弄出这点分身,又想作甚?”
黑影没有继续上前,而是与方怀熹保持着一定距离,像是害怕一般,左右来回飘荡,低声念道:“方怀熹,别这般无情嘛!我花了半年时间才弄出的分身,还求你手下留情,让我再多聊一会吧。”
“孽障,又要使什么诡计,我与你无话可说,过来受我一拂!”方怀熹挥动手中拂尘,便欲上前将其驱散。
那黑影向旁一闪,急忙喊道:“我有一计,可解那孩子身上余毒!”
方怀熹一怔,收住前冲之势,疑声问道:“哪个孩子,我怎不知,看你胡言乱语,当真是可气,看招!”说完又朝黑影扑去。
黑影自知不是方怀熹的对手,便不再躲避,飘在原地泰然而笑,随口道:“那孩子所中之毒名为掘魂鳝,我说的是也不是?”
方怀熹再次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黑影,脸上阴晴不断,随即面色一转,故作镇定道:“什么掘魂鳝,听都没听过,我看你是故伎重演,想拖延时间,我可不会上当,勿再多言,接我一招拂尘!”
“傻孩子,御魄之体,怎会轻易崩谷,我看你们是活得太久,脑子都不灵光了!”未等方怀熹冲来,黑影又开口说道。
这次方怀熹犹豫了,竟一时大意,顺口问道:“你怎知御魄之体不会崩谷?”
黑影忽然放声大笑,说道:“哈哈,你终于承认了,想知道吗,那就不要轻举妄动,将你那杆破拂尘收好,莫要让我见到!”
方怀熹自知着了他的道,但对于李潇湘的事却颇为在意,眼下有了一丝希望,他哪里不想打听出来。
将拂尘插回腰间,冷眼看着黑影,问道:“说吧,不然我就将你打散!莫要以为能以此来要挟我,绝狼早已出岛去想办法,不是只你一人才能解毒。”
黑影晃动着身体,笑道:“老乞丐?那老东西都不知死多少年了,绝狼去了也是白费功夫。这世间,也就只有我才能解此毒啦,桀桀桀桀!”
方怀熹心头一怒,脚下御气横生,呼啸着袭到黑影身边,将拂尘抵在雾气上,厉声喝道:“快说,不然就将你打散!”
黑影阴声笑着,龇出一口白牙,说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要想解此余毒,只需将那小子浸泡在御浆之中,等上九九八十一天,待他体内御气与御浆浓度一致,余毒自然可解。”
方怀熹眉头一皱,破口骂道:“你这是废话,谁人不知这是破解御魄之体的方法!我要你说的是如何解毒,你若再不老实,我立刻便让你飞灰湮灭!”
“桀桀桀桀,想让我飞灰湮灭,恐怕为时已晚啦!”黑影忽然说道。
方怀熹暗叫不好,将拂尘插进雾气中,喝道:“快说,你到底做了何事!”
突然,林中一声长啸,一块碎石从阴影中打来,方怀熹飞身躲过。
碎石击中黑影,黑影发出一声惨笑,随即散去,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松林之间。
“桀桀桀桀,没想到你也在此!罢了,左右我的目的已达成。方怀熹,多谢啦,我就受之不恭,替你们北玄代为保管了,桀桀桀桀!”
方怀熹暗自念道:“还有其他人!”
但还未等他叫出声,林中那人已说出话来,音色冷清,带有一股压迫之感。
“快去天池,那孩子有危险!”
方怀熹一惊,想着:‘目的原来是若水,糟了,都怪我一时大意,以为若水小有所成,放他一人而去,没想到竟出了此事,真是可恨!’
方怀熹没有考虑林中之人是谁,眼下最要紧的是李潇湘的安危。
朝着林**手说道:“多谢阁下直言相告!”
说完飞身跃上天梯,但九千梯被玄麒子施了卦阵,方怀熹就算想跑快,也只能凭借肉身,身法之类的却是无法施展。
此刻李潇湘已跑到了山顶。
日头西下,昏黄暮霭。
低头望去,却不见方怀熹的影子。
就在此时,湖中水汽一阵翻涌,一团黑雾突然冒出湖面,朝自己袭来。
李潇湘吓得急忙挥斧去砍,但哪里能砍到无形无相的雾气,几次尝试,皆是徒劳。
眼见黑雾袭身,随即躲闪而去,但岸边地势狭小,没过多久便被逼到一处角落。
李潇湘无处躲避,便取出御符,驱动魂言,提过木桶便朝湖中跑去。
李潇湘飞奔在湖面之上,时刻注意身后的雾气,也是因他于御符之道颇有悟性,加之平时刻苦勤练,那团黑雾竟被甩在身后,追不上来。
心中略微有些庆幸,却仍不敢放松警惕,脚下速度未减,反有加快之势。
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岸边,可身后雾气依然紧随不舍。没办法,只好朝着玄虚观的方向,大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怀净兄,怀汝兄,怀雯姐,怀霙兄,怀灏兄,怀凝姐,快来人啊!”
李潇湘以为观中之人听到呼喊,定会冲出来救自己。谁知还未等他高兴,只见前方湖面上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模样熟悉,竟是自己的母亲李若冷!
李潇湘心中大撼,神情一阵恍惚,口中一声“娘”还未叫出,忽然脚下一滑,朝身后的湖面摔去。
这晚之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是任何人都难以预料到的。观中之人听到呼声,纷纷跑到湖边,山下的方怀熹也已奔至山顶。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众人只见一团黑雾在湖面上慢慢散开,水波激荡,浪花翻滚,却不见李潇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