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元旦刚过不久,天空阴沉沉的,丝丝寒风扰乱了低垂的彤云,细小的雪粒从空中落下,打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大地似铺了一层白霜,位于长江南岸的六朝古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城南剪子巷,原本是明清时代匠人的聚集地,现在成了一个人口稠密的居民区,随处都能见到乱搭乱建的违章建筑,将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巷弄得更加狭窄了。
剪子巷内的一座大杂院,里面住着几十户人家。老旧斑驳的青砖瓦房周围搭满了各种简易的棚屋,将整座大院弄得凌乱不堪。
大院的东南角,有一座简易的红砖瓦房,夹在两幢明清时代的青砖大瓦房之间,显得十分的矮小和简陋,好在周围还有不少类似的建筑,看上去就不觉得有多碍眼了。
红砖瓦房并不大,目测也就是三十多平米的样子,院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是明白人朱大宝的家。
此刻朱大宝家大门紧闭,窗户上也拉起了厚厚的棉帘,将整面窗子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这让习惯路过时往里偷瞄几眼的邻居们很不爽。
风雪中走来两个裹着军大衣的年轻人,七拐八拐后来到朱家紧闭的大门前。
两人在门前站定,前面之人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便伸手在大门上轻叩了几下,三长二短,非常有韵律。
门后一阵寂静,片刻之后,才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谁?”
“我,韩…韩小明。”敲门人低声应到,似乎有点口吃。
又是一阵沉静,接着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再次从门后响起:“天王盖地虎。”
门外的韩小明同样压低了声音:“宝…宝塔镇河妖。”
又停顿了一会,门内的声音再次低低的传出:“左青龙,右白虎。”
“中间绣个米老鼠。”韩小明这回倒没有口吃。
“吱哑”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探出了脑袋,看了看门外的二人,又往二人的身后瞅了瞅,这才将门又拉开了些,低声吩咐道:“快进来吧。”
于是两个裹着军大衣的人快步走了进去,大门随后又一次紧紧的关上了。
裹挟着一阵寒风,肖凡跟着韩小明闪身进了屋中,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屋子不大,被隔成了两间,通往里间的门上挂着一层厚厚的棉帘,看不到里面。外间则像是一个是集厨房、餐厅、客厅兼书房的多功能混合区。
墙的一角摆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一只不大的铁皮炉烧的通红,炉上一只小铜壶正冒着丝丝热气,使屋内温度上升了不少,让人觉得暖洋洋的,一股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而墙的另一角,靠窗处摆着一张写字台和一张书柜,书柜中塞满了各种书籍,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只笔筒,里面倒插着几只不同规格的毛笔。笔筒旁躺着一方斑驳古旧的砚台,里面的墨汁似乎还没干涸,再加上一些笔洗、笔架之类的小玩意,让这方天地又充满了一股高雅的文化气息。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就这样碰撞、交织在一起,却被屋中央的一张长桌给恰到好处的隔开了,变得不是不那么协调了。
长桌边围坐着一群人,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见有人进来,都不由的抬头看了看,还有人冲两人点头打招呼。
只有长桌最上首的一人却连眼皮都没抬,正一动不动的端坐在那里,双眉紧锁凝视着眼前的一张报纸,一付忧国忧民状。
肖凡也在打量屋内的人,发现都是一些熟面孔,竟然都是同一单位的人,虽然没打过交道,但也都不陌生,有几个肖凡还能叫出姓名来。比如给他们开门的那位矮小精瘦的年轻人,肖凡便认得是厂计划科的调度李志钢。
这些人都是市棉纺织厂的职工,肖凡是半年前才分到该单位的大专生,目前正在后纺车间实习,还没有具体的职务安排。
前段时间,和肖凡同一车间的韩小明告诉肖凡,厂里的明白人、已称病在家一年多没上班的工会副主席朱大宝正在酝酿一个发财计划,目前正在招募一些志同道合之人,问肖凡有没有兴趣参加,如果有,他可以帮忙引荐。
于是,便有了这个周日午后的雪天,肖凡便被韩小明带到了朱大宝家。
肖凡一下子就能断定,上首位那一言不发、紧锁眉头之人便是朱大宝。因为其余之人肖凡虽叫不出名字,但都有些面熟,毕竟都是同一单位的,且都是各部门的活跃分子,肖凡还是有些印象的,只有眼前的这位面生的紧,肖凡从未见过,想来就是一年多没上班的朱大宝了。
一念至此,肖凡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只见朱大宝三十来岁,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病态,哪里像抱病一年多的样子?梳着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也不知是上了发蜡还是摩丝,油光锃亮是一丝不苟;略显清瘦的脸盘架着一幅宽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空洞,时而还闪出睿智的光芒、时而又略显茫然。
最令人称奇的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大家都裹着厚厚的棉衣或羽绒服,而朱大宝竟然西装毕挺的打着领带,里面好像只有一件羊毛衫,看着就觉得齿冷;脚上的皮鞋更是擦得纤尘不染、光鉴照人。
围坐在长桌边的几人这时停止了讨论,看了看进来的肖凡和韩小明,又将目光齐聚在上首位的朱大宝身上,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朱大宝依旧是还是那幅双眉紧锁的忧国忧民状,对肖凡和韩小明的到来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韩小明上前几步来到朱大宝跟前,指了指肖凡有些口吃到:“朱…朱哥,他就是我跟你说的肖凡。”
见朱大宝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韩小明忙给肖凡使了个眼色,急声催促道:“还…还不快过来见…见过朱哥!”
肖凡这才从恍惚中惊醒,忙上前几步,恭身抱拳道:“小的拜见朱哥。”
朱大宝这才将视线从报纸上收回,面容冷峻的凝视起眼前的年轻人,镜片上闪着冷冽的寒光,看得肖凡心里直发毛。
就在肖凡心中忐忑、手足无措的时候,朱大宝突然面色一缓,展颜一笑道:“年轻人,别紧张,坐吧。”
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缓和下来,众人又开始了刚才的窃窃私语。
肖凡闻听朱大宝让其坐下,忙不迭的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同时毫不客气将边上的一个眼镜男往外挤了挤,丝毫没理会眼镜男的白眼,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朱大宝的左手边。
一丝不悦在朱大宝眼中一闪而逝,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和颜悦色的道:“小贩啊,我听说……”
“等等!”肖凡突然出声打断朱大宝的话语,有些腼腆的解释道,“那个,朱哥,我不是什么小贩,我叫肖凡。”
“哦,是这样啊,肖凡,对吧?”朱大宝并没有被肖凡打断话语而不高兴。
“对、对、对!”肖凡忙不迭的点头应到,“肖就是肖凡的肖,凡还是肖凡的凡。”
肖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这种脑残的话竟也能说出口,说完就后悔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惴惴不安的看向朱大宝。
朱大宝却是呵呵一笑,如同是一个宽厚的兄长,轻轻拍了拍肖凡的肩膀,不置可否的说道:“年轻人,你很自信啊。”
“啊!这你也能看出来?”肖凡又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说完便觉到不妥,忙又心虚的道,“不是,朱哥,你听我解释……”
“嗳!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朱大宝摆了摆手,阻止了肖凡继续说下去,突然又微微一笑,望着肖凡意味深长的说到,“小贩啊,有个问题……”
朱大宝话还没有说上两句,又被肖凡不满的打断了:“朱哥,我不是说了吗,我叫肖凡,不是小贩。”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朱大宝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肖凡啊,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你说说一个国家什么法最大啊?”
肖凡没想到朱大宝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稍稍有点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于是微微愣了一下,无比肯定的给出了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当然是宪法了。”
朱大宝双眼微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肖凡道:“你再想想。”
再想想?再想想还是宪法,肖凡自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从小学到大学试卷上都考过这道题,标准答案只有这一个,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答案的。于是肖凡更加坚定的答到:“必须是宪法。”
朱大宝不置可否,也不是说是或者不是,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肖凡,看得肖凡心里一阵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