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一月二十七日,这个杨明福口中的黄道吉日、肖凡口中的世界麻风病日,更是南下三人小组出发的日子。
此刻已是午后,天空又开始变的阴沉,偶有阵阵寒风吹过,发出凛冽的呼啸,似乎又要下雪了,让这离别的日子多了一份萧瑟。
车站的月台上,广播大喇叭正在通知开往羊城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人群中朱大宝、冯中秋和肖凡三人各提着自己的行李,正在和前来送行的韩小明、李志钢两人话别。
朱大宝神情似有些恍惚,怔怔的看着远方的山峦是一言不发。
韩小明挤到朱大宝身前,轻轻扯了扯朱大宝的衣袖,关切的道:“朱哥,你没事吧?”
朱大宝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感到有些惆怅。”说完便又缄默不语了。
韩小明不清楚朱大宝在惆怅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于是便道:“要不,朱哥你就说些什么吧,看看还有啥后事要交代?”
朱大宝此刻明显有点心不在焉,没听出韩小明话中的语病,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要交代。
李志钢却狠狠的瞪了韩小明一眼,一把将他扯到边上,自己挤到了前面,有些不安的看着朱大宝,轻声的宽慰道:“朱哥,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别老一个人闷在心里。”
“唉!”朱大宝长叹了一声,脸上似有落寞之色,突然一脸悲壮的吟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呜呜”
话还没说完,就被冯中秋一把将嘴给捂住了。
“朱哥,嘛呢嘛呢?不就是出趟远门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吗。放心,没事的。再说了,出门在外,这些不吉利的话咱能不说就不说,行不?”冯中秋一边劝着一边松开了捂住朱大宝嘴巴的手。
“嗯!”朱大宝茫然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肖凡一见气氛有些不对,朱大宝明显是信心不足,对此次行动有了畏缩情绪,于是也挤了过来,一手揽住朱大宝的肩膀,故作豪迈的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朱哥,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要相信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说罢,大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又重重的落在朱大宝的肩膀上,把朱大宝拍得身子都矮了矮。
汽笛声响起,列车已经进站了,旅客们都开始争先恐后的往车上挤,肖凡和冯中秋匆匆的跟韩小明和李志钢握了握手,就提着行李一溜烟的钻进了车箱。
朱大宝则深情的抱了抱韩小明和李志钢,又叮嘱了两人一些什么,这才有些不舍的回头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在列车员即将关闭车门的瞬间,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在广袤的平原上一路向南行驶,这是一列挂着“普快”的绿皮车,这种绿皮车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最常见的铁路客运车,虽然中间有一个快字,但其实和快一点不沾边,车速慢的跟蜗牛似的,最让人抓狂的是沿途甭管是大站还是小站都要停靠。
肖凡三人不是没想过乘坐更快些的列车,只是没买到这方面的车票,就这三张硬座票还是托关系买到的,否则的话就只能买站票了。
车厢内环境十分糟糕,过道上挤满了人和到处乱堆乱放的行李,不少人就背靠着行李席地而坐,将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连让人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朱大宝、冯中秋和肖凡三人算是幸运的了,毕竟还有座位可坐,而且还是并排坐在同一条长椅上。
三人对面的长椅上同样也坐着三个人,靠窗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穿着件棕色的皮夹克,面前的桌面上摆着烧鸡、啤酒和花生米,此刻正抓着一只鸡腿在狂啃。
胖子旁边坐着位戴眼镜的精瘦中年人,穿着件灰色的西装,手里正拿着份杂志在不停的翻看。
最外侧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幅圆框墨镜,手里拿着一根竹杖,坐在那儿是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似乎是一位盲人。
肖凡三人见状不由的大失所望,原本还幻想着能遇上几个漂亮美眉,这样的话旅途就不是那么枯燥了,说不定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令人难忘的故事。现在好了,别说几个了,连一个都没有,对面三位全是面目可憎的糙老爷们。
三人将旅行包塞进行李架中,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坐在座位上不吭声。
对面的胖子将吃剩的鸡骨头随手往车窗外一扔,又拿起桌上一听易拉罐啤酒“咕噜咕噜”的灌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油光光的厚嘴唇,咧开大嘴对着肖凡三人笑道:“怎么样,要不要也来点?”说罢指了指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
哟嚯!还是个自来孰。不过三人看到一片狼藉的桌面,都齐齐的摇了摇头。
朱大宝很礼貌的回道:“不了,谢谢,你自己慢慢用吧。”
“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胖子嗡声嗡气的来了一句,便又撕下一根鸡翅开始大嚼了起来。旁边翻看杂志的中年人不禁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而戴墨镜的老者依旧如石雕般的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肖凡三人也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就着矿泉水吃了起来。
胖子此刻已是酒足饭饱了,打开车窗,将桌上的易拉罐和吃剩下来的一堆垃圾一古脑的全扫到了窗外,然后打了个饱嗝松了松裤腰带,一边剔着牙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对面啃干粮的三个人。
“嗨!我说几位,人是铁饭是钢,出门在外光啃干粮可不成,一顿两顿还能凑合,时间长了身体可吃不消啊。瞧你们也不像吃不起饭的人,这么节省干嘛?你看胖爷我出门就从不会亏待自己。”胖子剔着牙得意洋洋的对肖凡三人说到。
朱大宝将手中最后一撮面包往嘴里一塞,又灌了口矿泉水,嘿嘿笑道:“胖哥,走眼了吧,你看我们仨像有钱人吗?”
胖子不屑的哼了一声,扭过头望向窗外,不再理会朱大宝。
旁边翻杂志的中年人也跟着哼了一声,对朱大宝不忿的道:“别理这胖子,这丫的一上车就胡吃海喝个不停,一下午我就看他吃了两只烧鸡,瞧把这糟蹋的成什么样了?”
胖子一听就急了,扭过脸对中年人翻着白眼道:“怎么了?胖爷我又没吃你的,咱哥们有的是钱,爱咋吃咋吃,管得着吗?”说罢,还使劲的拍了拍鼓鼓馕馕的腰间。
朱大宝见状忙出面打圆场:“二位,息怒息怒!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莫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胖子气咻咻又扭过脸不说话了,而中年人和朱大宝却攀谈了起来。
中年人自称姓韩,是一所县中的语文老师,此行目的地是杭城。
朱大宝一向自诩文学水平不低,而这位韩老师也自称曾在报纸和杂志上都发表过文章,于是两人便越谈越投机,从《读者》谈到《知音》,又从《知音》谈到《故事会》,聊得是不亦乐乎。
胖子却是十分的不屑,鼻孔中发出了一声冷哼,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付扑克牌,对肖凡和冯中秋二人道:“枯坐挺无聊的,要不要玩两把?”
“哦!”冯中秋顿时来了兴趣,问到:“怎么个玩法?”
胖子看了看肖凡和冯中秋二人,迟疑了一下道歉:“你俩是一伙的,要是玩’跑得快’我肯定会吃亏的。要不,我们玩二十一点吧,这样谁也无法作弊,如何?”
肖凡和冯中秋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意了,于是三人玩起了二十一点。
玩了一会儿,三人皆是有输有赢。胖子觉得无聊,提出要带点彩头,于是商量了一阵,将每局输赢定为一毛钱。
带了彩后,胖子的发挥有如神助,是赢多输少,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冯中秋已输了十几块钱,而肖凡也输了五块多。
此时车厢中的灯光已暗了下来,晚间睡觉时间到了,胖子打了个呵欠道:“该睡觉了,明天再玩吧。”
肖凡和冯中秋虽有不甘,但此时的光线实在太暗,的确无法再玩了,于是便同意明天再战。
没过多久,胖子就打起了呼噜。肖凡和冯中秋两人也觉得乏了,便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朱大宝和韩老师早已就停止了交谈,二人现在都在座椅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昏暗的车箱在夜色中有节奏的轻轻晃动,几乎所有的旅客们都或坐或躺的进入了梦乡,连那些一直站着的人都想办法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脑袋耷拉着昏沉沉的睡去。
肖凡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一直睡不沉,似乎是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期间列车停靠过几个小站,不时有旅客上下车,肖凡基本都没睁眼。
又有一个小站要到了,车箱里的广播再次响起,通知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刚开始肖凡他们还会被广播惊醒,到后来就习以为常照睡不误了。
感觉有点腰酸背疼,肖凡想换个姿势接着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车箱内有人在走动,原来列车已靠站了。
朦胧间,肖凡看到了坐在对面一直被人忽视的老瞎子拎着两个旅行包正快步的往车厢外走去,看那架式一点都不像是瞎子,每一步落下都能准确的避开或躺或坐的人群。
咦!这老瞎子手中的旅行包怎么有一只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啊?
肖凡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往行李架上一看,卧槽!自己的旅行凶竟不翼而飞了。
肖凡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腾”的站起身,指着老瞎子大叫道:“站住!把包给我留下。”
叫喊声惊醒了周围的人,朱大宝、冯中秋和韩老师纷纷睁开了眼,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胖子却没睁眼,不满的嘟囔了一句:“深更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说罢,翻个身继续睡。
肖凡此刻顾不得跟别人多作解释,一边快步向前追,一边大喊道:“抓贼啊!前面那个老瞎子就是贼,别让他跑了。”
一听说有贼,车箱内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开始慌忙检查起自己的行李和衣袋,就没有一个过来帮忙抓贼的。
这把肖凡气得是牙根痒痒,直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自己的行李给夺回来。
突然,身后传来了胖子的哀嚎:“包,我的包不见了。”紧接着,胖子也跌跌撞撞的追了上来。
此时,肖凡离老瞎子越来越近了,几乎就要触手可及了。
眼见就要被追上,老瞎子是当机立断,反手就将两只旅行包向后重重砸去。
肖凡眼疾手快将砸来的旅行包一把抱在怀里,整个人被砸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另一只包则呼啸着从肖凡头顶上方飞过,也不知道砸到了后面哪个倒霉蛋,反正是鬼哭狼嚎的一片。
待肖凡抱着自己的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老瞎子早己不见了踪影,这时车箱微微一动,列车又一次起动了。
肖凡顾不得周围的怨声载道,忙打开行李袋仔细检查起来,还好,东西都在一样不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想想心里还是十分的后怕。
重新回到座位上,胖子一脸感激的凑了上来,将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和两听易拉罐啤酒往肖凡面前一推道:“谢谢啊,兄弟,这回多亏了你,要不胖哥我就损失大了。”
肖凡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便不客气的拉开一听啤酒压压惊。
刚喝了两口,肖凡便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狐疑的看了看四周问到:“韩老师呢?”
经肖凡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胖子身边的两个位子全空了下来,不仅老瞎子跑了,连那位姓韩的老师也不见了踪影。
“会不会是到站下车了?”胖子不确定的问道。
朱大宝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说要在杭城下车,现在还没到杭城呢。”
冯中秋却是脸色一变,出声提醒道:“这姓韩的不会是和老瞎子一伙的吧?快,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众人闻言全都是神色一凛,赶紧检查起各自的行李,却发现并没有少什么,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胖子突然惊叫了起来:“钱,我的钱不见了。”
众人随着胖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胖子原本鼓馕馕的腰间瘪了下去,上面的皮夹克被利器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胖子一下子便瘫坐在椅子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锤胸顿足的跟众人哭述,说自己是某国营大厂的采购员,这次带了两万多块钱到南方去采购一些物资,现在弄丢了这么多钱,自己那怕不吃不喝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还清。
要知道,两万多块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可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啊,一户人家全年总收入超过一万元就算是“万元户”了,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了。
哭了好一阵,也许是哭累了,胖子又拿起原本要送给肖凡的那只烧鸡,一边抽泣着一边狠狠的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
直到闻讯赶来的列车员和乘警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便将胖子给带走了。至此,肖凡三人在随后的旅途中再也没见过这个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