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骚回到庄园里,见到眼前的院子、三层豪宅、屋子里的陈设,一种厌烦的心情开始像第一场春雨之后的野草一样,在心中迅速地滋长起来。甚至司马崔夭和白风过来热情地祝贺他升迁了,他也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下。
司马崔夭和白风自然不了解他的心情,还以为他因为之前改革的意图受到挫折而闷闷不乐呢,也就让他自己一个人独处了。
他低落的心情当然与庄园改革受挫有关,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回家了。他想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时代。
不知道读者诸君有没有这样的体会:长时间呆在大城市里,觉得心情非常憋闷。整天幻想着哪一天财务自由了,就抛弃眼前这一切龌龊和苟且,去周游世界。
可是,除了少数天生喜欢闯荡的人,例如徐霞客那样的旅行家,绝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熟悉和安定的生活的。我们往往挎着背包兴致冲冲地出发,去往世界上最美妙、最浪漫的旅行地追逐我们的诗和远方,第一周心情极度兴奋,第二周依然乐不思蜀,第三周开始想念妈妈烧的家常菜,第四周注意到了旅行中的诸多不便……到了一个月、两个月,大部分人都归心似箭了。
从这一方面来讲,吴骚就属于这一类普通人。他大一暑假跟几个同学骑车沿川藏公路旅行,花了二十五天时间,从成都骑到了拉萨。到达拉萨之后,他的思乡之情在心中极度增长,以至于即将开幕的盛大的雪顿节[1]都没能留住他——他买了最早一趟火车回家了。
他现在的感觉与当初在拉萨的感觉非常相似,不过更加强烈许多倍。当初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目的就是要在战场上历练自己的胆量,现在这一目的显然早就达到了:他早已不是一个打架斗殴都不敢攻人要害的迂腐学生——他模样虽然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在精神上,他简直重生了一次,他变成了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杀手。
目标达成之后,回到现实的目标却越来越渺茫。师父早跟他说过,现实中的时间过得慢,历史中的时间流逝得快。可是现实中两个小时到底对应历史中多长时间?师父也说不准。最初,他期待是两天;两天过去了,他又盼望两个星期;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他越来越不敢想这个问题了:如果是两年呢?或者二十年呢?甚至比一生还长呢?
他不明白项少龙是如何能够那么快地融入战国时代,如何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的:显然,那样的事情只可能在虚构的小说中发生。
他觉得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物质上,电脑、手机、汽车这些现代化的物质享受自然不必幻想了,可是连随时热水淋浴这么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没有。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这个大宅子、这个大庄园、加上外面那几百亩地,去换一台最差劲的热水器。
饭菜呢,炒菜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川菜湘菜西北菜了。就连盐都带着一丝苦涩味[2]。只有烧烤还稍微能够安慰一下味蕾。
非物质层面上,他也觉得不太适应。当然,身居高位后,刚开始周围的人围着他转,人的虚荣心作祟,确实感觉还不错。但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谁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他作为一个在人际关系平等、和谐、健康的现代社会成长起来的人,就开始觉得各种不自在。
何况,其他地位比他低的人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他在比他地位更高的人面前也一样需要点头哈腰呢!
他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这种相互倾轧、相互伤害的人际关系。这个时代的人,比如管家、司马崔夭、白风,对于这种现象司空见惯,甚至甘之如饴,可吴骚却完全接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就算在这儿待一辈子也无法适应这种病态的人际关系。
前些天,这些感觉还没这么强烈。可能一方面处于紧张的战斗状态,紧绷的精神无暇考虑这些事情;另一方面有月姬陪在身边:只有在月姬的温柔乡中,这种思乡之情才能得到根本的缓解。
现在,战争的威胁解除了;月姬又不在身边。想回家的强烈愿望揪住了他的心,像夜幕降临一般不可抗拒,随之而来的还有溺水一般的封闭感和窒息感。这种感觉让他想到了《盗梦空间》里最后的镜头中那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以及《2001漫游太空》中被禁锢在一间诡异房间中的宇航员——那宇航员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玻璃杯,当他弯腰想捡那些玻璃碎片的时候,却骇然发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自己正躺在床上,呼吸沉重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管家,管家!”吴骚声嘶力竭地喊道。
管家、司马崔夭、白风几个飞快地跑过来,发现吴骚瘫坐在床上,眼神涣散,全身大汗淋漓。
“主人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白风关切地问道。
吴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双眼直盯着管家问道:“管家,现在庄园里有多少柴火?”
“有不少呢。这一年用的都够了。”管家回道,却不知道吴骚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叫几个人,把那些柴火全都搬到院子里来。找一块空地,离周边的树木啊房子啊这些易燃物远一点。”
“是,我这就去办。”管家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他也不敢问。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点一个大火炬玩玩。”吴骚笑着对白风和司马崔夭说。这俩人也一肚子狐疑地退下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战国的天空干净得像一块水晶,漫天繁星在细风吹拂下眨着眼睛。吴骚命令几个人拿着火把,从周围好几处同时点燃了院子中间空地上那一堆直径有五米多、堆起来有三米高的柴堆。
火苗刚开始比较小,渐渐的就大了。几个着火点扩展着自己的领地,慢慢汇合在一起,大火苗窜起来有几层楼高。吴骚心想,在这个没有电的战国时代,夜幕笼罩的大地应该是一片漆黑。这么大一个火堆,应该很容易看到。
师父说过,他也能魂游四海、觉知古今——不过精度差一点儿罢了。如果说,师父的魂灵此刻神游在战国上空,那么他是有可能看到这一堆火光的,也就有可能获得吴骚传递的信息,把他带回到现实世界中。
他一会儿看看大火,一会儿抬头看看漫天的繁星,期待着奇迹能够发生。可是,火光渐旺又渐熄,战国的天地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的希望也如同这堆火一样,渐渐烧旺,又一点点熄灭了。他站在那堆灰烬面前暗自伤神了好久。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燃起这堆火,就像少年派[3]飘流在茫茫大海上,见到天边驶过一艘蚂蚁大小的船,拼命吹起口哨一样——除了安慰自己外,毫无用处。
首先,从近处看这堆冲天火光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可是从几百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外看这火,就微弱得像萤火虫了。
其次,火光在这个时代并不新鲜。即使不是人点火,一年雷电引起的规模比这大得多的山火都要有许多起。即便师父注意到了这微弱的火光,他也无法判断这是吴骚发起的返回信号啊?
他必须制造出更大的动静来,制造出惊天动地的、并且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动静来,才有可能把信息传递给老师。
而要做出这样的大事来,他必须能够调动更加多的资源。因此,他必须继续往上爬。
注:
[1]雪顿节是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等省、区藏族人民的传统宗教节日,大都在藏历二月初、四月中旬或六月中旬举行,具体日期各地不尽相同。
[2]据考证,古人应该是在宋朝末年时期才熟练掌握了海盐、矿盐提纯工艺。
[3]派是李安电影《Life of PI》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