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吴骚终于过上了几天舒坦日子。
月姬来了以后,把庄园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天都能泡个热水澡;三十多个仆人的分工经过了重新的调整安排,庄园里一切大小事务都有确定的人负责,月姬还改革了管理仆人的人事制度,奖惩分明,渐渐事无巨细,都走上了正轨;好几个一身毛病的人似乎都痛改前非了。比如那个金丑,虽然偶尔也还喝两口,可再没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随地一躺,把什么事情都耽误了;还有一个叫羊功的壮汉,以前经常打老婆,最近一段时间她老婆身上再没见到伤痕了;有个叫乐贝的木匠,有一身好手艺,木头在他手里就像橡皮泥一样可以变成任何形状,可是他好吃懒做,整天磨洋工,月姬跟他谈了几次话,结果摇身一变,成了院子里最勤快的人……甚至连动物都受到了影响,那两只整天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月姬跑的马屁狗子就不必说了,就连吴骚骑的那匹枣红大马,每次见了月姬就把大眼睛眯起,两只耳朵直向上竖,一个劲儿地微微抖动,鼻孔微微开合,像是在笑似的。
有时候,吴骚觉得月姬才是真正有超能力的人——她能让身边一切众生都觉得自在,让身边所有众生都沐浴在她祥和、温暖的关怀中——当然,只包括善良的众生。
月姬来了之后的半个月,吴骚每天的生活大概是这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洗漱完毕(没有牙刷和牙膏,但他把牙线的形状和材料跟月姬描述了一下,月姬就让人用上等的蚕丝、麻线分别做成了细线给吴骚用。蚕丝太光滑、麻线容易断,月姬了解了用户反馈后又改进了——用蚕丝和麻线混合在一起捻成细线,非常好用。月姬也学着用上了),去田野里小土路上跑步,或者去骑马。晨练大概一个多小时,回来后,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吃完早餐,如果军营里有事情,就去一趟军营——这阵子事情少,几乎很少去,训练士兵的事情是不需要吴骚这样高级别的将领负责的。如果军营里没事情,就在家待着。有时候吴骚和月姬骑马带着几条狗狗出去打猎。月姬骑术很好,不过她对打猎本身兴趣不大,她喜欢的是与吴骚一起纵马驰骋;大黑狗跑得快,不过耐力一般,黄狗爆发力差一些,耐力却比黑狗好,这两只狗腿子在一起配合还满默契的。小山里野鸡、兔子很多,还能见到不少羽毛颜色艳丽的鸟,吴骚不认识,要是在现代可能是保护动物,在战国时代却只是猎物和食物。
有一次,朝阳已经升了起来,但是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去。吴骚栓好马,带着两条兴奋得眼睛冒光的狗走在前面,月姬身穿适合运动的窄袖袍服走在后面,白风拿着绳子、挑着一对竹筐跟在最后。突然,乌鸡警觉地竖起耳朵,冲着一个灌木丛狂吠起来,四眼愣了一下,也冲过去扯着脖子仰起头一起大叫(乌鸡是那只黑狗的名字,四眼则是眼睛上方有两措白毛的黄狗的名字)。吴骚看到灌木丛树枝颤动了一下,一头白唇鹿[1]睁着惊恐的双眼露出头来。吴骚正要搭弓,月姬赶上来制止:“将军,可否绕这条鹿一命?”
“哦,你喜欢它?”
“我看她像一头养着幼鹿的母鹿。”
听月姬这么一说,吴骚也觉得奇怪了:一般猎物被发现瞬间就会撒腿逃命,但这头鹿虽然满眼的恐惧,却在原地踏着小碎步不肯走。这时候从母鹿脚下钻出来两坨肉乎乎的小鹿,路都走不稳,颤巍巍地往前蹭,眼神充满了无辜的好奇,完全不知道害怕。两只狗见到小鹿,叫得更起劲了,龇着牙想冲上去咬,被吴骚喝住了。吴骚让白风把两只激动的狗拖走了。
月姬走上前,伸手抚摸着那头白唇鹿。在月姬的安抚下,那母鹿眼神中的惊恐慢慢消逝,身体也不颤抖了。月姬又蹲下来抚摸那两头毛茸茸的小鹿,发现有一只小鹿后脚擦伤了。
于是大庄园里又多了三头鹿。后来又陆续增加了新成员:野山羊、兔子、金丝猴。吴骚笑着对月姬说:“打猎快把家里打成动物园了。”
天气不好,不能打猎的时候,吴骚就宅在家里跟月姬玩六博[2],或者摸摸猫,逗逗狗。午餐一般以烤肉、炖肉、各种蔬菜为主。吴骚让人用青铜做了一口炒锅,不过效果不太理想,青铜炒锅又厚又脆,做出来的炒菜并不好吃。好在烤肉很香——月姬找人买到了一些不那么苦涩的上等细盐,洒在烤肉上吃。吃晚饭前吴骚还会再出去跑步锻炼一次。吃完晚餐后照例会泡个热水澡。晚上一般早早就上床睡觉,充分享受那天赐的睡眠。
这样的健康而闲适的日子还真挺过得下去的。
有时候吴骚会不由自主地这么想:“要是能够忘掉现实世界中那些物质享受、那些道德规则就好了……如果完全遗忘了京城里那些全国各地的美食,忘记飞机、汽车带来的交通便利,忘记东南亚那蔚蓝色的大海和粉红色的沙滩,忘记在日本滑雪和泡温泉的美好回忆,忘记电影、音乐和文学,忘记卢梭那句‘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屁话……那就留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做一个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很纯粹的战国人,与月姬一起苟全性命于乱世,守着这栋宅子和几十亩地,相互扶持着共度余生,也挺幸福美满的了……”
有时候,吴骚会反思自己将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加在战国时代的人身上是否合适?“公平、正义、契约精神,这些价值不是从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洛克、霍布斯、卢梭[3]之后才有的么?司马崔夭和黑夫会为了战功和爵位而拼搏,却不会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而苦恼,为何要把不该他们承担的责任强加给他们呢?……现代人打破了身份不平等的枷锁,可又给自己套上了物欲的桎梏……说实在的,与每天上下班挤地铁挤破头的痛苦比起来,战国时代不能随时洗热水澡的痛苦还要更容易忍受一些呢!现代人的焦虑和彷徨并不见得比古人少……我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判、轻视这时代的人呢?”
有时候,这种幸福和闲适甚至会使得吴骚无意识地去摒弃、隔离这些记忆。渐渐的,渴望回到现实中的强烈欲望不再阴魂不散地时刻折磨他了。他身上的现代人属性就像被风侵蚀的山谷一样,虽然消逝得缓慢,趋势却不可逆转。“嘿,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被Morpheus从母体中唤醒的Neo [4];但与Neo不同的是,如果有一颗蓝色药丸和一颗红色药丸摆在我面前,我会犹豫的……我甚至可能会选择蓝色的那颗……”可以料想,如果时间足够长,也许他真能忘记现实世界的一切,真正融入战国时代呢?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天清晨,吴骚绕着田野跑了一圈。当那初生的有红指甲的曙光刚刚呈现的时候,他正在麦田的田埂上漫步,一边呼吸着夏末清晨的新鲜空气、欣赏着美妙的田园风光,一边慢慢往回走。
这时候他看到远处晨曦中有一个人策马狂奔而来。
注:
[1]白唇鹿(学名:Cervus albirostris):体形高大,体长约2米,通体被毛十分厚密,毛粗硬且无绒毛,毛色在冬夏有差别。鼻端两侧、下唇记下颌白色。在臀部尾巴周围有黄色斑块,因此当地人也称它为“黄臀鹿”。雄性白唇鹿具角,角的主干扁平,故也称其“扁角鹿”。
[2]“六博”,又作“陆博”,是中国古代民间一种掷采行棋的博戏类游戏,因使用六根博箸,所以称为六博,以吃子为胜。其中的古玩法大博,由于是与象棋一样要杀掉特定棋子为获胜,是很早期的兵种棋戏。
[3]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洛克、霍布斯、卢梭均为启蒙运动思想家。
[4] Morpheus和Neo都是电影《黑客帝国》中的角色名。吞下红色药丸能彻底回到现实世界;而吞下蓝色药丸,会把虚拟世界当成真实的存在,同时彻底忘记真正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