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到了灭灯休息的时间——其实还早，估计也就晚上八、九点，吴骚问黑夫：“黑夫，你知道敏犬的底细么？跟我讲讲。”
黑夫听罢，从床上坐起来，转头望了一圈，欲言又止的样子。
“黑夫，你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弟弟惊肯定不会乱讲。”吴骚说道，又盯着黜人：“黜人，你是不是大嘴巴？”
“伍长，我……我，从……从来……不乱说话！”黜人急得都有点结巴了。
“伍长！如果今天黑夫说的话，我跟人漏了半句，天打雷劈！”还没等吴骚开口，丁就对天发誓了。
“你看，没什么好担心的。讲吧！”
黑夫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我跟敏犬此前并不认识。我们是不同地方的人。我是颖谷[1]人，敏犬的老家在野王。
“到这个军营后，我们才遇到敏犬。敏犬沉默寡言，个性凶狠。我们虽然被安排住到一个屋子里，我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句。
“不过，敏犬有一个同乡好友，也在这里当兵。那个人好酒。我对敏犬这个人很好奇，觉得他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样的经历，就找了一个机会请这个人喝酒。这人喝多了之后，什么话都说，我就从他嘴里把敏犬的事情全都套出来了。这些事情，有些是这个人听到的，有些是敏犬亲口跟他说的。
“原来敏犬的父母是野王城外一个乡村的农夫。周赧王五十三年[3]，秦昭襄王命白起进攻韩国，攻占野王，切断上党[4]通往韩都新郑[5]的道路。韩欲献上党与秦求和，但上党郡守冯亭则以上党与赵，联赵抗秦。赵孝成王接受上党，遣老将廉颇率军守长平[6]以拒秦。”
听到这里，吴骚心想：“这就是著名的长平之战的导火索了。”
只听黑夫继续讲述道：“当时白起率领秦军攻打野王城，久攻不下。野王城里粮草充足，守城军民英勇善战，城墙周围都挖了壕沟，名将白起都毫无办法。秦军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敏犬的阿父向秦军献计：他知道野王城内，靠近北面城墙有一块地被用于祭祀地袛[7]，韩军由于害怕地袛降罪，未敢在那一处挖掘壕沟，可从该处挖地道破城。秦军依其计，野王城破。
“对于敏犬的阿父为何要带秦军破城，有好几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敏犬的阿父祖上本是当地一大望族，据说是韩国丞相的近亲。一直到敏犬阿父小的时候，他们家的家业都非常大。据说有良田几十顷、牛羊上千头。但是等到敏犬的阿父长大之后，由于丞相在韩国宫廷斗争中失势，他们家道中落，田地、牛羊都被没收了，一贫如洗。
“敏犬的阿父还小的时候，父母亲就给他定了一个娃娃亲。那女孩家跟他们家是世交，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敏犬的阿父家业颓败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倒不是女孩变心或者女孩家悔婚。女孩依然对他一往情深，女孩家也还是愿意信守原先的承诺，到了他们可以结婚的年龄，两家开始筹备婚礼了。
“但这时候那得势的政治对手家的一个年轻人当上了野王城的县尉。那人垂涎那女孩的姿色，又听说未婚夫是敏犬的阿父，更加想要横刀夺爱。他对女孩家软硬兼施，威胁说，如果不把女儿嫁给他，就要他们家跟敏犬的阿父他们家一样倾家荡产。
“女孩家迫于这样的胁迫，不得已悔婚，把女儿嫁给了那县丞。
“没有人知道敏犬的阿父有多伤心。但是据说有人看到他蹲在一个小土坡上，死死盯着下面曾经属于他们家的几十顷良田，蹲了一天一夜，像一块石头那样一动不动。
“女孩嫁给那县丞后，自然是搬到野王城里县丞家住了。
“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女孩心中所想，但据说此后很少再有人见到她的笑容。
“敏犬的阿父变得沉默寡言了。但他并没有一直消沉，他很努力地种地、放牧牛羊。还有人见到他偷偷地练习剑术。
“这些事情发生后一年左右，秦军打过来了。大家都很惊慌。很多人拖家带口往东逃走了。敏犬的阿父却好像不害怕。有人见到他经常往野王城里跑，但奇怪的是，他不是挑东西去城里卖，也没见他买东西回来。城里的人跑的跑了，没跑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可他毫无表情地在城里到处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没有任何恐惧的表现。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了。
“秦军很快包围了野王城。攻城的将军是秦军大将白起的部下，守城的韩国将军是是韩王的王室。当然，那个横刀夺爱的县丞也是守城的主要将领之一。
“前面说过，守城的将领经验丰富，城里粮草充足，守城军民英勇善战，城墙周围都挖了壕沟，野王城久攻不下。那战争打得非常惨烈，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大多是舍命攻城的秦军。但是城里人也不好过，每天都增加很多孤儿寡母，粮食、水也在一天一天消耗，韩军援兵迟迟不到。城里的人知道，城破几乎是注定的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到来而已。
“这一天来得比他们预料的还要早很多。因为秦军挖了一条地道，绕过了壕沟，像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城里，里应外合，野王城破。
“破城后的混乱中，有人看见敏犬的阿父拿着一把滴血的剑，直奔县丞家。闯进去之后，见人就砍。据说他那天一共杀了十七口人，砍到剑刃全都卷起来了。把人杀光后，有两条狗对他狂吠不止，他又提剑去砍那狗，可是卷刃的剑根本砍不死狗，最后他搬起门口的上马石把两条狗的头砸扁了。
“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在马厩的草堆里找到了那吓得瑟瑟发抖的未婚妻，把她带走了。
“他几乎把县丞家灭了门，唯独跑掉了最大的仇人。当时有人说，县丞已经战死了。也有人说，县丞装死躺在死人堆里，找机会逃回了新郑[8]。”
注：
[1]颖谷本为春秋时期郑国边境城市，战国时期先后属韩、秦，在今河南省登封县西南。
[2]野王在春秋时期属晋，战国早中期属韩，公元前262年被秦国攻取。野王的位置大概在今河南沁阳，在长平之战古战场往南80公里。
[3]即公元前262年。
[4]今山西高官治市东南。
[5]今河南省新郑市一带。
[6]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
[7]据传说，地祇就是属于地面上所有自然物的神化者，包涵土地神、社稷神、山岳、河海、五祀神，以及百物之神。战国时代民众普遍信奉地祇。
[8]新郑是韩国的国都。公元前403年，韩国建立，建都于阳翟（今河南省许昌市禹州市）。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国，迁都新郑（今河南省郑州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