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头子们也坐在一起，坐满了两桌。桌上摆放的肉食比别桌更多一些。在这个食物短缺、尤其缺少肉食的时代，肉一般都是先孝敬老人的。[1]
即使享有这样的权利，老头子们平时也难得吃到肉。现在满桌的烤羊排、烤羊肉串、烤鸡、烤猪五花肉、炖猪蹄，还有酒喝……他们完全顾不得一家之主的尊严与体面了，只管大口喝酒吃肉，个个都吃得红光满面、嘴角流油。
宴席刚开那一阵，大家都还只顾着吃肉喝酒，没什么人说话。到后来，肉吃到七八成饱，酒也喝得面红耳赤，话匣子就打开了。
话最多的是其中一桌正对着坐的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花白长须、方脸，左眼似乎受过伤，只能睁开一条缝；个子很高，背有点驼。他正嚼着一块烤猪五花肉，肥油顺着他的长胡子流到了脖子里。
另一个圆脑袋、粗脖子，围着油光发亮的嘴唇长着一圈短胡子，圆脸正中有一个硕大的酒糟鼻，须发近乎全黑，但从脸上的皱纹能看出来已经上了年纪。
酒糟鼻说道：“嘿！左害！你这个老不死的馋鬼，见到五花肉，那只瞎眼都放光了！小心被猪油腻死！”
那叫左害的花白长须嘿嘿一笑，露出了满嘴烂黄牙，一边继续嚼着五花肉，一边骂道：“殷臧，你这张狗嘴里真说不出人话来。肉，是有能力、有声望的人才有资格吃的。你这没用的东西，今天跟着我来这儿混肉吃，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恶心我？你有没有良心哪？”
旁边坐着的一个长脸老头接话了：“左害，这么说你是那有能力、有声望的人咯？”
“废话，这还用说？”左害似乎对这个问题特别不满，居然把刚拿到手里的一块烤羊排都放下了，“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去从军，骑着马冲锋陷阵，杀人不眨眼哪！”
“这么说你是骑士咯？哪一国的骑士呢？”殷臧问道。
“赵国。”左害又拿起了那块羊排放到嘴边，轻声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哈哈哈，原来是赵国的骑士哪……赵国现在被秦国追着打……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还好意思在这吹牛！”殷臧笑道。
“是啊，你没见那位将军一个人杀掉了三个赵国骑士么？”长脸老头也附和道。
左害被群起而攻，气得青筋暴起，把羊排使劲砸在盘子里，愤愤地说道：“哼，那是现在的赵兵。现在的赵兵全是废物，身材矮小、贪生怕死……当年我当骑士的时候，赵国的边骑可是诸国中最强大的！那时候秦军根本不敢跟赵军正面对抗……”
“你说的是长平之战前吧？”长脸老头插话问道。
“还要更早。长平大战的时候，赵军已经衰退了……当然还是比现在强。我当骑士的那个年代，秦军见了赵军就要逃跑……一个秦兵杀三个赵兵？怕是要一个赵兵杀三个秦兵咯！”
“左害公，给我们后辈们讲讲您当年的英勇事迹吧！”坐在另一桌的冉针拿着一串羊肉串站起来，边吃边说道。
“嘿，有什么好讲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左害这时候却又谦虚了起来。
“讲讲吧！我们都想听。”
“是呀，是呀，跟大伙儿说说吧，我们都没听过！”
又有几个年轻人跟着起哄。
“嗯，那可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们这些小年轻还没有出生呢。”左害咳嗽了两声，望着旁边桌上的年轻人说道。“我跟随我们的王攻伐中山国，屡建奇功，被我们的王提拔为贴身侍卫。”
他停顿了一下，骄傲地扫视了一下全场，接着说道：“那时候的王是赵国最英明神武的王——武灵王。[2]
“武灵王最喜爱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章，小儿子何。大儿子赵章身强体壮，勇猛凶悍，很像武灵王。武灵王领兵灭中山国时，赵章随同出征，屡破强敌，深得武灵王喜爱。
“可是，自从武灵王宠爱新的王妃孟姚[3]之后，赵章的生母韩夫人就渐渐失宠了。
“孟姚给武灵王生下了王子何——为人父母的都知道，祖父母喜欢大孙子、父母亲却总喜欢小儿子。武灵王深爱孟姚，也喜爱这个小儿子，渐渐疏远了大儿子赵章。
“武灵王找借口废掉了太子赵章，立赵何为储君。后又禅让王位于赵何，自称‘主父’。
“可是时间一长，文武百官都围着赵何转，把武灵王给冷落了。朝中大官有事情都去请示新赵王，根本不告诉他了。那时候我看见主父整天唉声叹气。他嘴里不说，其实我们都知道。也只有我们这些贴身侍卫还真心地尊敬他。
“武灵王去沙丘[4]选看墓地，要求两个儿子赵章、赵何随行——那一回主父把我派出去办事去啦，没有跟着去沙丘，这些事情是我听别人说的。
“武灵王是要真的去沙丘看墓地，还是有其他打算，现在不知道了。总之不知道什么原因，赵章、赵何的兵打起来了。赵章败了，跟主父一起，被赵何的兵围困在沙丘宫里。等到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经困了两个多月啦！
“我说：‘这些混蛋，太不像话了！好歹给主父送点儿吃的进去啊！’我就带了好多食物跑到沙丘，要进宫给主父送吃的。可是你们知道吗？那帮畜生！”
左害又扫视了一圈，发现大家嘴角带笑地竖起耳朵在听，以为大家听得入迷呢，就继续情绪激昂地说道：“那帮畜生，当朝文武大官，不让我进去！我就骂：‘你们这些野兽，狗彘！你们不是爹娘生养的？让当今王上知道了，你们一样要人头落地！’他们才放我进去了——我后来想，他们也许是害怕我手里的剑才放我进去的。
“我一跑进去，就拼命打门：‘主父，是我，快开门啊！’
“里面一个人有气无力地问：‘是谁呀？’
“是我！主父！我是左害，我给您带吃的来啦！有桃子、有烤鸡翅膀……
“我就听见里面叮铃哐当碰倒东西的声音，然后听见主父激动地大声喊道：‘你听见了吗？章儿！快去烧水泡茶，是左害回来啦！我们有烤鸡翅膀吃啦！’”
临近几张桌子同时爆发出了火山爆发一般的笑声：冉针把嘴里嚼着的一块羊肉直接喷到桌子中央的盘子里；角跳起来，狠命地用右手抽自己的大腿，仿佛那条腿不是他自己的；殷臧把嘴里的酒都喷到了旁边老头的脸上……
左害茫然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得不对。
“快去烧水泡茶！哈哈哈，左害，你这老不死的，真有你的！”
“哈哈哈……嘿嘿嘿……不行了，我肚子痛！”
“我这里有烤鸡翅膀和桃子，主父你快来吃吧……”几个年轻人学着左害的语气说。
“对了，左害公，我问一下，您今年多少岁？”
“六十二岁。怎么了？”左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说，当年您给武灵王送烤鸡翅膀和桃子的时候，您才七岁？[5]真是少年英雄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人群笑得更厉害了。
吴骚微笑着看着这场闹剧。这时候，黑夫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惊恐，凑到吴骚耳朵边上说：“伍长，大事不好了！”
注：
[1]《礼记?王制》：“六十宿肉”、“六十非肉不饱”；《孟子?梁惠王上》：“七十者可以食肉”。此外可参见彭卫、杨振红著《秦汉风俗》第一章第一节。
[2]即赵武灵王，嬴姓，赵氏，名雍，赵国第六位国君。
[3]赵武灵王十六年（公元前310年），赵武灵王游巡大陵。一天，他梦见一个少女鼓琴而歌：“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赵武灵王对梦中少女十分留恋，在酒宴的时候就把这个梦向大家说了，还具体地描绘了少女的形象。吴广听说后，觉得赵武灵王说的少女太象自己的女儿孟姚了，于是就把孟姚献给了赵武灵王。赵武灵王非常宠爱孟姚，赵人称之为吴娃。吴娃作了赵武灵王的王后，没过几年，就为赵武灵王生下了王子何，即日后的赵惠文王。
[4]今河北省邢台市广宗西北。
[5]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是公元前29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