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依旧在笑,本就狭窄的眼睛缝隙就更窄了,可里面射出的光却透着三分凌厉和七分赞誉。
其他人促狭地看着这一幕。其一,马元态度暗戳戳地透着咄咄逼人的架势,让人敢怒不敢言,能让他吃瘪最好;其二,梁文鸢是梁忠小女,而梁忠如今如水中灯塔,明灭不定,这些人的长辈或蠢蠢欲动,或噤声中立,因此也乐得看热闹。如今二人如睁目斗鸡,他们更是欢愉。
岳武却有些担心,粱府这摊浑水,一段时间下来,他也理不顺此中破局之法,一切全赖梁忠自身。不过目前来看,输多胜少,若是单独一家对付他也就罢了,可最怕勾结到一起,先结成联盟,共同对付他。从那夜追杀的两拨人就可以确定,至少有两伙人对梁文鸢不利!
身居虎狼之困,要广结善缘,没必要将自己弄成一只炸毛的豪猪,不管见到谁都亮出獠牙,伪装成强健不可侵犯的样子,那样容易招人恨!虽然说马元不过死一介寒儒书匠,可刚刚他露那一手,俨然是武道高手,而且笑面诡计,更是难以对付。再者,他背后还有桐庐马家做靠山,在商道、仕途皆有一定的人脉和影响力。若是得罪了他,不说当场发难,可日后暗处摆弄阴谋手段,可有得受。
“好,好,很好——”马元声音由小到大,“马家的确是式微了,不过并无衰败的倾向。”
“由生到灭,自盛而衰,自古万事万物皆如此。数千载悠悠,朝代更迭,人伦寂灭,最是正常不过。若是单单觉得凭借某一方法,就可不顾诸多因素影响而逆自然规律变化,岂不是痴心妄想?每朝每代,多少志士仁人,或雄才大略,或多智近妖,可最后也无法逆转王朝陨落之势头,终究是非成败转头空,成为过眼云烟,不过稗官野史中的一笔笺注罢了!难不成先生单纯以一己之力,想出的法子便可压住历朝历代的能人贤志吗?”
这话可谓咄咄逼人,剑指马元理论之根本。马元却面上含笑,似乎完全没当回事,最初的愠怒过后变成了平静。岳武见此心下诧异,可旋即明白了马元如此表情的原因,这家伙恐怕对粱府内部的争斗与倾轧极为熟悉,知道粱文鸢如此言论势必引起其他人的攻讦。
这念头一闪而过,场中便有人发言,正是与他有过纠葛的梁文宇。
“小妹此言却有些咄咄逼人了。马先生所言,实乃至理名言,传承典范,若是依照此法施为,家族长兴之势实乃必然。至于你所说先生智压先贤,倒也未必,实在是积累前人经验,善加整理捋顺,而后省以补充,推陈出新,可谓取之于人而高于人啊!”
粱文鸢对这位兄长素来不喜,平日里机谋算策,害人于轻描淡写之间。被他出言反驳,倒正和她意,恰好论论口齿上的功夫。可岳武却早她一步,猛地站起,说道:“敢问先生,论珠玑可有护卫的机会?”
“当然。”
“既然如此,岳武就唐突了。刚刚小姐所言,旨在兴旺持续之久,是万年中百载的昙花一现,还是数千年屹立不倒,永远庞然大物一般。先生与诸位坚持家族可长兴不倒的观点,至于小姐与我,则坚持兴衰如四季更迭,不可永远延续,恰如人之生死寂灭,朝代之兴替更迭。”岳武另辟话题,不和梁文宇纠缠是否敬重马元这个话题上。
梁文宇侧目看向他,玩味又警惕,突然露出白色的牙齿,手中的折扇展了又收,发出鼓风的声响。
“你叫什么来着?岳武是吧?!没想到你对文鸢倒是忠心耿耿啊!在场的护卫,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的榜样,时刻将主子放在心上,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甭管是手艺低微还是口齿不清,都得伸伸手、张张嘴,也算是为主子尽忠了!”
赤裸裸的讽刺和嘲弄!不过岳武并不放在心上,当野兽露出獠牙的时候你就会有所防范,可当野兽收起獠牙伪装成良善的时候人就会麻痹。
粱文宇继续道:“你刚刚说家族无法长兴?如果这种‘以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你现在觉得梁家是蒸蒸日上之兆,还是走向衰败的迹象?”
粱文鸢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一个圈套。坚持自己的观点,则说明岳武认为梁家将衰败;若是表功于梁家,则等于自打耳光,否认自己的观点。自己这位堂兄,还真是难缠啊!
“万事万物,由盛而衰,乃是客观规律,梁家自然也不例外。马先生说过,粱府三代以来,官位迭降,更是自郢城这繁华之所迁居皖城这苦寒之地,虽府邸建设照旧,可圣辉熹微,均可详见!由马先生之话可推断,粱府衰败之势已显。”
以马先生之矛,攻粱文宇之盾,此招高明。若不是自恃身份,粱文鸢真想赞一声:“好!”
粱文宇又开始摆弄手中的折扇,鼓动着风发出声响,这是他思考时有意无意的动作。他早就见识过岳武的伶牙俐齿,上次就是无意间被岳武抓住破绽溃败而去,今日精心设置的陷阱也被岳武用先生的话巧妙破除,他心中焉能不愤?可面上却要不动声色,这是这些年他养成的习惯。
可不论面上如何镇定和淡然,若不能在语言上展开攻击,那他就在这场论辩之中败下阵来!到时候,在场的子弟当中说不定多少人会借机嘲弄自己!
必须想一个对策!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所有人都注视着粱文宇,这无形中给他极大的压力,仿佛在蒸锅顶盖上压了重重的石块,锅内沸水蒸腾,澎湃难遏。
有喜欢看热闹的看客,自然也有与梁文宇结成攻守同盟的伙伴,见他一时间没有对策,便出言道:“马先生所说不过是粱府此刻之状态,并未说是未来之状态。如四季变化,春则萌发,夏则热烈,秋则充实,冬则沉寂。又如每日气候,今日响晴,却日出时寒,日中时暖,此为时刻变换。一族之兴衰,也当如此。此刻的衰败之势,日后则又潜龙升腾。其关键,则是马先生所说的长兴之法。有此法,则梁家长兴有望!”
岳武却呵呵一笑,此人刚刚还在辩驳马元,这会儿却调转枪口冲着自己,还真是微妙!
“从古至今,可有长盛不衰之国?从古至今,可有长治久盛之家?”岳武开头用诘,续而用叹,“哎,一国一家皆不长久,由盛而衰,由衰而盛,盛衰相衔,代代而传,无穷匮也!此乃天数!马先生学究天人,成前人所未能之法,可毕竟践行时间有限,其成果如何,恐怕还得要后人评说!”
岳武并不想一味得罪马元,因此辩驳之时也是适可而止,甚至留有回旋余地。
马元若有所思地看看岳武,嘴角又挂上习惯性的笑,然后突然插话道:“我看时间也不短了,今日且到这里,列位散了吧!”
众人散去,岳武和粱文鸢却留在了最后。
“为什么对马先生如此态度?”岳武小声问道。
“什么态度?”
“似有嫌恶!”
“这是你妄自揣测!”梁文鸢淡然道,“成王期间,有一位名曰钟桓的大臣,为人旷达不羁,睿智聪慧,可最后却被处死,实在可惜啊!”
楚成王于楚历90年继位,楚历123年病薨,而钟桓便是他在位期间的一位重臣,主管商农两业,深得成王信任。不过却在楚历106年问罪处死,车裂之刑。史书记载,钟桓死于里通国外,可同时期流转的稗官野史中有所记载,钟桓其人自负其才,好显其智,常以揣测上意为乐,最终触怒成王,才招致杀身之祸。
现在梁文鸢突然说到他,又言辞隐晦,看来多半是警告自己啊!岳武苦笑不已,少年时常听祖父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可好,自己当了护卫,伺候主子也是伴之如虎啊!
可粱文鸢这人倒也奇怪,这边警告他,可回到宅院,又亲自下厨犒劳他今天在课上舌战群儒的表现。
难道这就是驭人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