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归拢,万树冲霄。雾霭蒙蒙,仙云缭绕。他身似浮云,飘摇而上。飞腾之间,遍观周天景色。偶有仙鹤飞掠,鸣声悦耳。
张目远眺,宫阙无数,飞檐挂角,雕龙画栋。身子飘飞渐进,脚下莫名生出一股吸力,不管他如何挣扎,身子竟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不等他大声呼喊,脑后骤然一痛,眼前也是一黑。
待到岳武睁开眼,方知刚刚是黄粱一梦。他摸摸后脑,竟有红包隆起,手触之下,一阵疼痛。
夜间有贼人来袭?这想法一闪而逝,却立即被他否定。他宿此地多年,家中连盗贼都不愿光顾,平日又无宿怨之故,又会有谁会袭击自己呢?这想法恐怕是庸人自扰了!
他望向窗外明月,已是子丑相交之时,夜寒更浓。他起身往炉子加了木炭,方才回到书桌旁读书。
可移步近桌,地面上竟有一片黛瓦,恰在刚刚伏案小憩之处。
“哪儿来的瓦片?莫不是屋顶碎裂的?”岳武喃喃自语,抬头看了看屋顶,果然有一块缝隙,可见屋外流云明月。
附身拾起黛瓦,可掂了掂重量却极为怪异。此物不似寻常瓦片,重量极轻,尚不足寻常瓦片重量的一半。
仔细翻看,黛瓦颜色有些与众不同,黑色中夹杂了细微赤色,且赤色成条纹,细密地铺陈开来。
岳武敲了敲瓦片,声音并不沉闷,似乎瓦片是中空的!岳武见此,连忙攀柱扶粱,从屋顶漏光处又取下几片黛瓦,对照之下,均不同刚刚那片。
岳武当机立断,手上微微用力,打算将那片黛瓦掰开,然而用了十分力气,瓦片竟丝毫没有断折的迹象。
于是他借力打力,到屋外借住碾盘将瓦片砸碎。借着月光,将碎片拾起,一块银白色的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
岳武连忙将东西拿回房间,借着烛光方才看清银白色物件竟是一个特殊材质的扁盒。盒身坚硬如钢,刚刚碾盘砸压之下,竟然未留丝毫痕迹。
扁盒侧身有一条缝隙,以钢针刺入撬开,里面盛放了一片绢帛。盒子内部刻有川泽云鹤,一派仙气,采用阴刻技法。
岳武心下奇怪,藏扁盒在黛瓦之中已经透着诡异,突然跌落更是蹊跷,如今扁盒外部光滑如玉,内部又阴刻仙境,岂不是更奇怪?那这绢帛之中又藏有什么秘密呢?
打开绢帛,上面竟并未写什么惊天秘闻或绘有秘宝地图,只写了一首诗:阡陌纵横九遇九,经天纬地几度秋。鸿儒白丁书尽弃,别有洞天福地幽。除了诗之外,还能隐约见绢帛上浅浅地白描了山势起伏的脉络。
岳武吟诵了数遍,又细看了山脉图,竟一时猜不透背后的深意。不过他可以确定,如此大费周章地藏匿这绢帛,必然牵涉甚大。
岳武将院中的碎瓦也收好,以备所需之用。又把银白色扁盒藏在另一处,而绢帛贴身收藏。最后把其他取下的瓦片重新放回原处,又从别处拿出闲置瓦片堵上疏漏。这之后方才登榻休息。
第二天一早,未等他出门去官窑,便被仝家的侍从小乙唤了去,说是仝老传唤。
岳武心想多半是昨夜刺客之事。果不其然,一入仝府,便觉察府内戒备森严,远胜往日。
他岿然一叹,别看仝问地位尊崇,可这皖城之地却不乏打他算盘的人。皖城啊,风疾池深!
越过照壁,边廊向内,越过二进门、三进门,竟被带到了后院。院内植梅育竹,如今寒冬时节,竹青梅盛。
小乙照旧引客到门外便告退,任由岳武推门而入。进到屋里,檀香味浓。举目四望,皆是文人家中景象。待到目光当正,便见侧门走进一秀美女子,正是仝道君。
“别找了,就是我找你!”仝道君声如珍珠落盘,煞是清脆悦耳,“假托家严尊讳传你,还请见谅!”
“小姐位尊,岳武不敢怪罪!”
“你且坐吧!你说我位尊而不敢怪,若我不位尊,你多半是怨憎我的!一方面是我食言而肥,弈棋输了却继续纠缠你;另一方面是我凭势压人,有些欺人了!”
岳武没想到仝道君倒不是蝇营狗苟之辈,心中所想尽数坦诚相告,可转念一想,只有势成骑虎或所差不多之时方才有所防备和保留,若是碾压之势又何必藏山匿水呢?说到底,仝道君如此直言不讳,一方面可能是心胸坦荡,另一方面更是觉得自己与她是云泥之别啊!
不过不管怎样,他对她都是刮目相看!
“小姐传唤我来,不知所谓何事?”
“昨夜刺客来袭之事!”
岳武没答话,知道仝道君定有下文。然而抬眼望去,正触到她秋葡萄似的眼眸,里面荡漾着一江春水,柔波清冽,着实不知她心思如何。
“不知小姐这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言语罢了。昨天夜里招你来弈棋,竟不想把你卷入是非当中,我多有愧疚,此番恰好当你的面道歉。”
“小姐羞煞小可了,岳武何德何能敢承小姐歉意?”岳武嘴上说得谦恭,可语气上并无半点不敢之意。
“不卑不吭,可惜了!”
岳武不知仝道君这句“可惜了”是何意思,却知道面前这女人看似纤弱,可智谋极高,她此番找自己过来绝不是那么简单。
仝道君似乎有意与岳武比养气的工夫,你不言我不语,二人缄口不言,只是啜茶,香茗袅袅,静可听针。
檀香木粉,香匙舀入,炉顶阖盖,香薰四起。婢女弄完,便自动施礼离去,屋内只有两个怪人。那婢女一离开屋子,在胸脯上拍了拍,提着的气也卸了大半。
“清隽,怎么回事?小姐和那登徒子在堂里?”另一个婢女拉过叫清隽的婢女的手臂,到一旁小声嘀咕。
“流烟,你小声点!怎么又胡说了呢?昨夜老爷就下了封口令……”清隽连忙捂住这个叫流烟的婢女的嘴。
流烟拨开清隽的手臂,笑着嘀咕道:“那姓岳的本就是登徒浪子嘛,他昨天晚上趁乱还抱了小姐……”
清隽连忙捂住流烟的嘴,叮嘱道:“闭嘴,这事是能乱说的吗?小心你的脑袋!”
流烟躲开来,顽皮地吐吐舌头,俨然没放在心上。她们两个都是仝道君的贴身丫鬟,全是才貌双绝的美人,平素伺候仝道君,又陪她习文浓墨、女红刺绣,既是主仆,又是姐妹,关系亲近。昨夜仝道君将自己被岳武“轻薄”一事说与她们二人听,故而岳武落了个登徒子的称呼。
屋内岑寂如故,香薰茗蒸,可仝道君与岳武均没有开口的打算。岳武学老僧,念经入定;仝道君学织妇,品茶望景。
“你来皖城多少年了?”仝道君耐不住,先开了口。
“许多年了!”
“皖城的势力,你可知道?”
“小可贬官之后,怎知皖城势力?”岳武嘴上如此说,心中却另有盘算,和仝道君说话需要有所保留,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会怎么样!皖城势力分布他曾听父亲说过,有白有黑,有官有匪,可同舟共存,看似水火之势却共存于此。其中蝇营狗苟,不可说,不可查,官面上都不追,寻常百姓更是不敢深谈。
仝道君笑笑,又为岳武斟茶,打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岳家一门文中巨擘,博览典籍,熟知天下诸事,就算贬谪到皖城,也不至于对民声朝事不闻不问了吧?”
岳武喟叹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其位谋其政。岳家势微,如今不过是官窑中打杂的奴役,不敢妄观庙堂之事!”
仝道君嫣然一笑,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绽放出花来,夺人眼球。她绾了耳畔青丝,鼓动微风,撩拨起阵阵体香。她说:“既然你不知,那我说说。皖城地偏,民风淳朴但不掩其彪悍,上有官派,下有民派,中间还有匪类横行。宏观而言,有三类。同类之间,又有派别之分。单单官面之上,皖城主事人便是粱家。”
仝道君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而是抬眼看向岳武。岳武轻抿一口香茶道:“还有大师仝老!”
仝道君笑笑说:“不错。皖城又名瓷城,是楚国最北的制瓷之所。因此父亲他在此处还有些话语权,可毕竟不是实职官衔,与粱刺史相比还是相去甚远啊!”
“除了官职之外,仝老以制瓷圣手的身份也算是盛名无二吧?在这皖城制瓷之所,其尊不下粱家!”
“你这么说不错。可父亲有此尊却还招惹刺客来袭,你可知为何?”
“小可的身份恐怕不适合揣测此事吧?”岳武不想卷进这场风波,能够刺杀仝问的人或势力,绝不是此刻他小小犯臣之后可得罪的。
可仝道君却不肯放过他,非要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起身又添了檀香粉,小心翼翼地盖上炉盖。又移步窗前,看院中寒梅立雪。
“有何不可的,你我以朋友相称。朋友想谈,百无禁忌!”
仝道君这话说得好听,可落在岳武耳朵里却不是滋味,那分明是威胁,若是不说就是有禁忌,有禁忌就不是朋友。若不是朋友,那她就不介意以尊位高势压人了!
岳武苦笑,他不是傻子,焉能不解其意?于是说道:“小姐羞煞小可了,岳武身份卑劣,不敢高攀。不过小姐如此说,岳武就斗胆妄议了。
仝老在皖城不问俗事,不理仕情,一心扑在官窑制瓷的事上。按理来说,他不该有仇家!再加上仝老平素修德,常周济城中穷苦人家,更有善人之名。因此要谋害他的,应该不是民派。
仝老一不佣兵,二不理政,三不缉盗,四不掌市,五不管赋,所以谈不上得罪匪派,即便得罪了,也不至于冒着被围剿的危机而谋害当朝制瓷圣手!因此要谋害他的,也不是匪派。
三者去其二,则只剩下一个官派。”
岳武言尽于此,看向临窗而立、背对着他的仝道君。仝道君翩然转身,裙摆圆掬。她莲步轻移,坐回木椅,笑着说:“这么分析没错,那就请继续分析分析是哪个官派吧!”
岳武暗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该来仝家府邸,还被仝道君这个鬼丫头缠上!难不成是自己命数里就该如此?出门遇克星,喝水塞牙缝?
自己一个小小的官窑仆役,不管到那儿都要查路引户籍,就算想跑都跑不了。要真得罪了这群官场蛀虫,少不得一番打压报复,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自己倒是不怕死,可父母该当如何呢?
仝道君啊,仝道君,你真是把我架在炉火上烤啊!
岳武搪塞道:“都是见微知著,岳武连微都不知,如何分析啊?”
仝道君对岳武的心思了然,知道他不肯参与这事,可她偏要他参与,谁叫他拒绝了父亲收徒的要求?而且还赢了自己的棋,又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
“你所谓的‘微’是指何事?”
“蛛丝马迹,轻痕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