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此儿降生之日起，问题随之接踵而至。首先是土地，当时早已结束“大锅饭”，轰轰烈烈的家庭联产承包制实施开来，由于是偷偷而生，国家没有给我分配土地，故而是地地道道的“黑户”；其次是抚养，当时家里种的是亚麻，劳动力需求大，母亲刚过完月子，就开始劳作，于是抚养我的担子就交给了比我年长五岁的姐姐。此时的姐姐已经由年长八岁的兄长照看大，出落得亭亭玉立、独立勤劳。每逢母亲下地劳作，姐姐就耐心地看养我。我从出生就没生过什么病，只是偶尔的感冒，就是一点：难以看护。前几个月的时候，都是母亲亲自看护，怕出什么差错，等满月一过，母亲就决定把我交给姐姐来照管。
很多时候，我都是莫名地大哭大闹，喝了母乳照样如此。这可难倒了姐姐，有时见她急得跺脚，有时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冥思苦想。一日，照例我大哭了起来，姐姐使出浑身解数都于事无补，于是一下子蹲在地上也跟我一起哭起来。我见姐姐也流泪了，马上转悲为喜，又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乱爬厮混。姐姐无奈道：“这孩子，咋哭起来容易，笑起来也这么容易呢？”只见姐姐倏地站了起来，既给我换裤子，又洗手擦脸的，手忙脚乱。黄昏时分，父母都归家了，姐姐已经备好了晚餐，是面条。这可把我乐坏了，不知为何，我就是特别喜欢吃面条，无论什么面做的，都喜欢，而且也蛮好喂，因为只有一根面条就足够了。我趴在姐姐腿上，张嘴就要面吃，姐姐见状，抿嘴偷着乐，接着大笑起来。母亲在一旁，一把将我抱在怀中，亲了一下额头，转手就拿筷子夹了一根面条，我乖乖张嘴，砸吧砸吧地吃起来。一直到大家把面吃完，那根面条，还有半根在我的嘴边，母亲便用筷子夹断，又用毛巾擦擦嘴，方可放我下来，在炕上乱玩。
由于家里的窗户是用纸糊的，只要锋利的东西一戳，就会出现一个眼。而我则是手撕着玩，刚糊好的窗户，转眼就被我撕得千疮百孔。父母总是笑笑，从未责骂，晚上睡觉把木窗户关掉，第二天又重新糊上。而到了晚上，则又被我撕破，如此反复几次，父母索性不糊窗了，就那样敞着。
这样敞着的窗户，每逢夏天最招惹蚊子，白天钻进屋来，晚上疯狂咬人，有时折腾得大家都无法入睡。而我是咬得最多的，因为细皮嫩肉，最吸引蚊子。姐姐总是想尽法子驱赶来咬我的蚊子，自己身上却被咬得满满的红疹子。其实只要把窗户糊上，就会稍微轻一些。等我长大后，没有人再撕窗户纸，那纸历经风霜，一年只换一次，到最后都是自己破掉。而且出现了各种颜色的纸张，每个格子里都各异，远远看去，宛如凤凰尾巴，像极了姐姐为我驱赶蚊子时的魅影。
我就在这样无拘无束的时光里慢慢成长，很多事都已不再记得。只有一件，始终铭记，那就是姐姐给我的又一次母爱般的关怀和照顾。由于照看我一直到两岁多自己走路无妨时，此时的姐姐已经七岁多接近八岁了，远远过了上学的年纪。后来，终于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学校，现在想起，心中满是愧疚。要是我小时候待姐姐好一些该有多好，对于那时的我，自己都觉得厌烦。我觉得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尽到弟弟的责任，很多时候，都和她争吵，有时还恶语相加，那些恶语都是我说出来的。如果说现在我学会了一点作为弟弟应有的责任，我都得感谢姐姐。
但是有时候，我也是姐姐最强有力的后盾。
记得好几年里，父亲和大伯在离家较远的河沿边种了好几亩辣椒和茄子，担心被人偷去。于是在快要成熟的时节，在地的中央盖了一座茅草屋，两家轮流在晚上值夜看守，我和姐姐也不例外。刚开始是姐姐一个人去，后来实在是不敢住了，便拉我同去。当时我已经快三岁，姐姐还没有上学，其实那是我和姐姐的最后一个夏天，夏天一结束，姐姐就去上学了。
每逢吃罢晚饭，我们姐弟俩手拉手就向菜地的茅草屋走去，有时姐姐则是背着我，背累了，就一起走，一路上欢歌笑语。等到了地儿，我和姐姐便趴在茅草屋床边看星空，相互比赛谁数的星星最多，到最后都是我赢。数累了的时候，就给彼此挠痒，或者唱歌，菜地周围很空旷，晚上非常安静，就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我们常相互激励，论谁的胆子大，但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姐姐就蜷缩在被子里直哆嗦。
有一晚，照例是我和姐姐值夜，前半夜的时候还是星空闪烁，但到了后半夜，天空很快变脸，一下子风雨大作，雷声震天。这茅草屋由于是各种编织袋和茅草再加上树干搭建的，经不起****的蹂躏，经常屋外大雨，屋内小雨，只有一点拐角的地方稍微有些干燥，这便是我们的乐园。忽然一声惊雷，脚下一处不知咋的滴水如注，姐姐吓坏了，一边哆嗦一边哭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说道：“别慌，我来想办法。”只见我披了一只麻袋就钻出草屋，沿着树干爬到了屋顶，姐姐见状，便开始胆大起来，帮我忙，才发现是风把一编织袋吹斜了，我喊道：“姐，无大碍，我把这袋子放正就好啦！”放正后果真没有再滴水，姐姐直夸我勇敢，其实我内心是害怕的，是逼出来的勇敢。那天晚上父亲来看我们，顺便把我们都接回了家，由于着凉，我得了生平第一次最严重的感冒，差不多半月方渐愈。
后来姐姐谈起那次经历，还是会后背发凉，但我依旧淡定如初。姐姐道：“在没有你陪我的时候，我晚上是不睡觉的。虽然这附近也有像我一样看地的人，但相互不认识，我只有数着时间等待天亮。还有在白天的时候，随风听到学校里上下课的铃声，我就非常羡慕，特别想跟别家的孩子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一直到现在，那铃声依旧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听她如此说，我心里一阵酸楚，也是呢，很多人都厌恶学校，可是姐姐却如此喜欢，痴迷到这般境界，这也可能是她教给我的最纯朴善良的地方。
作为家里的长子，兄长与我和姐姐大不相同。从出生开始，兄长身上就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甚至是全族人，同时上学也是最早的。起名也很特殊，是父亲的师傅起的，他道：“生在陇西，长在陇西，甘肃的简称又是陇，直接叫‘陇陇’吧！”这个起名博得大家一致赞成。
兄长长得很清秀，尤其小时候，非常招人喜爱，来者都要抱一抱。满月酒那天，父亲请来了很多客人，其中一位见兄长眉清目秀，在怀内抱了好久，又开始慢慢抛着逗乐，忽然，“呯”地一声，兄长的脑壳撞在房沿上，便大哭起来，大家都惊呆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防着，我不是故意的！”那人着急地解释道。父亲立马跑过去，只见兄长额头红肿一块，于是把兄长夺回并抱在怀内安慰：“噢，不疼不疼，不哭了噢……”父亲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继续哄着手中的孩子，“那么硬的木头，小孩的头能受得了吗？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样？”父亲的泪流了下来，多年未见父亲哭，他太钟爱自己的孩子了，以至于不给别人任何解释的余地，又招呼母亲拿药水敷上，才慢慢停止啜泣。那客人羞得面红耳赤，没吃酒宴就走了。很多年，父亲都深深记恨着他。
兄长打小体弱多病，患有小儿麻痹症，经常不省人事，需要好一阵儿的医药护理才慢慢开始呼吸。起初是请村里的走方郎中来，扎针输液的，两三天才能好转。这郎中是我远房大伯，虽年逾不惑，却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经常挎着药箱走四方。由于秉性清高，又不善言辞，来请他看病的人很少，故常清闲在家，得空时便住在二伯家，两家也走得很近，至于何故，不得而知。后来才在大人口中确信，是看上了二伯母。这二伯母是西山张氏三姊妹中的第二朵花，二伯母和二大伯也是爷爷做的媒，原先就和父亲有隔阂，常携手远房大伯挤兑父亲。他们家就在我家北面，只隔着一堵墙，由于地基厚，这堵墙显得比较高悬。墙虽高，却无法隔断兄弟情。但二伯母生性狡诈，见众人具喜欢兄长，骨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恨，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头两胎都是女儿的缘故。有一回照例郎中来看病，不巧，那天下起大雨，郎中在二伯家淹蹇住了，于是父母都去了二伯家。当时兄长已经病发，郎中见状，拿出针管去厨房用开水烫去了，二伯母也跟了去。父亲忽听得厨房有说话声，由于窗外雨急，雨声盖过了话语声，但还是传来“针管”“加量”等断断续续的词，此时父亲心里已经起了疑心，那话语明明就是不让别人知晓。不一会儿功夫，郎中手端针盒走了进来，父亲瞥见针管里呈黄色，且盒子水中浮着一层油状物，一般而言，是无色透明的，父亲知道不妙，在等到二伯母过来之时，郎中正要注射之际，一把将其拍打在地上，顿时冒起泡来。大家都对父亲的举动和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是毒药！”母亲惊愕道，郎中转身就跑，顷刻间就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中。父亲大怒，带母亲和正在抽搐的兄长破门而出，自此，两家结下深怨。
正是“一难平息一难起，唯有真情最可欺。”欲断后情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