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生得俊俏,巧克力色的肌肤,头发光泽有弹性,下巴也很有立体感。他很高,只不过强健的肌肉让他看起来不是高挑型的,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上天给了他非常聪明的大脑,同时他又很敏感,善于思考也善于提问。19岁时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我这么善于反省?我独自求索,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从人生中获得什么,但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我总是这样不经过大脑,任由文字宣泄。也许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为自己点亮一盏灯。是我在奋笔疾书,但感觉起来却好像在看着自己记录别人的观点,而这又反过来改变了我的写作内容和思考方式。
他很优秀也很聪明,而且为人谦逊。有一次他被选中参演电视剧《黑暗之影》,海选时打败了几百个竞争对手,但直到马上要开拍了,需要跟学校请假几天时,他才跟我们提起这件事。他对自己的才能感到害羞,好像自己不值得拥有它一般。他还是个有爱心的人,总是为别人考虑,总是关心和照顾其他人。
最后几天让我感触良多。我心里满是感动与同情,但为什么我们心中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在言语上却要抑制它们呢?我想,如果我能像行文一样用言语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些话定能把我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往往我不会这么做,因为直觉告诉我,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表达会显得矫揉造作。
作为一个18岁的男孩,他的圣诞节是在帮助流浪汉中度过的。他孜孜不倦地质疑生活,质疑幸福的定义,特别是在印度旅行的时候。
德里永远是熙熙攘攘的,上百万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忙碌着。很奇怪,我会想起他们。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他们怎样获得快乐和幸福?活下去是不是就是他们最大的渴望?为什么我要思考这些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如果我想的是伦敦,那么这些问题就容易回答了——上百万人为了赚钱每天都会工作,然后通过花钱来享受生活。
人们天生就知道如何适应生存环境,但水平不一。我不知道这种差别与环境本身有没有关系,也许有,因为没有人喜欢挨饿。对这些人来说,或许填饱肚子获得的幸福感比我在酒吧待一个晚上获得的更多。
亚当非常关注社会正义,但尴尬的是,他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比我们更多的优待,而且在私立学校上学。我们三个就读于不同的学校:我在一个口碑不错的公立女子学校,乔去了一个很一般的本地综合学校,而亚当在一个有名的私立学校。虽然是他的教母帮他支付学费,但这依然很奇怪——爸爸和妈妈两个人都支持社会主义,那么为什么要让亚当在私立学校读书呢?我觉得我的父母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的决定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尤其是对亚当和乔的影响。
这样的分配对乔来说很不公平,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亚当也知道。乔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充满了怨恨,这让亚当很内疚。因此,他对成功的渴望就变得更强烈了,这也让他有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玛格丽特舅妈经常来伦敦看我们,帮着调解一切冲突。
“亚当偷了我的网球拍!”
“我没有偷,我只是借而已。”
“他总是能得到一切,为什么他可以去私立学校?”
“这不是我说了算,乔,这是爸爸和妈妈的决定。”亚当轻声说。
我讨厌这种争执。
我曾希望妈妈的离世能让这个家团结起来,希望每个人会因为共同的悲伤而变得统一,让我能重新有一个完整的家。然而事与愿违,大家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四种悲伤在空气中肆意地飘浮着,有时会失去控制,有时又能和平共处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会减弱一些,有的时候又增强了,但从来没有交集。
亚当喜欢乔,我们俩都喜欢她,把她当作偶像,希望能与她亲密无间。他曾在日记中这样写:
亲爱的,最爱的乔比。我该说什么呢,我只是很爱她。我很想给她写信,但我知道,虽然我非常想说一些正确的话,但一定会说出一些错误的。我非常非常爱她,尊敬她,说实话,我想要告诉她,想要表达这一点,想要表现出我的感情。我也知道如今自己这样的我行我素是不对的,但这是多年以来生在骨子里的性格,不容易改变。
亚当曾给我们写便条,称呼我们为“大妹妹”和“小姐姐”。我是大妹妹,因为我个子又高肩又宽,还很结实,年龄却是最小的。乔虽然个子小,但在其他任何方面都很“大”:能力、效率、心态,就像妈妈一样。妈妈去世后,我们总觉得她的脸上写着“请勿靠近”这四个字。
亚当一直努力想要被乔接受:
听起来有些可怕,我对乔比心怀敬畏,甚至是一种害怕的感觉。也许“害怕”这个词不恰当,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知道,虽然我没有她那么善于社交和表达,但我还是我,能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有时候她好像总在防止我做让自己难堪的事,还有些时候我觉得她不喜欢我。这也正常,我确信我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哦不,我不知道,但我依然尊敬她,而且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的姐姐。
我也觉得乔很难接近,她在情感上与我们产生了距离。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只有这样她才能生存下来。
亚当和我一直在寻求那些我们已经失去了的东西:无条件的爱和抚慰。因为爸爸不能给予我们这些,所以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乔身上。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传递给彼此的压力——我给亚当造成压力,而亚当又给乔带来压力。我们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很空虚,没有人想要这些负面情绪。
乔和亚当完全相反,悲伤和失去只是再次强调了他们性格上的不同。我们失去了同一个人,而我们对这种失去的理解和对空虚的感受却大相径庭。我羡慕乔,羡慕她和妈妈的关系。她们总是争吵,但依然可以做朋友。我知道她们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与妈妈有这样的关系。我希望我能像朋友那样了解妈妈,而不只是单纯的母女关系。
我没有注意到妈妈去世后乔身上肩负的责任给她带来的压力。那时她已经高三了,正在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她想在考完后休息一年出去旅行,但为了我们她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而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她的压力,因为我只关注自己的世界,觉得她总是不在身边。我希望她能填补妈妈的空白,就像亚当一样,我也在努力获得她的认可和爱。
我就像在苦苦搜寻着一块岩石,或者搜寻任何能帮助我让脑袋浮出水面的东西。但这些岩石似乎都布满了青苔,每次我把手放上去,它们就滑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混沌的水中无法呼吸。我绝望地想要寻找一个坚实的支撑,让我能靠着它喘口气,最后,我找到了亚当。
他就是那块我能暂时踩着的岩石,站在他的肩上,我才能浮出水面,继续爬上那座隐形的山峰。我紧紧地贴着他,身下是万丈深渊。我们从不谈论妈妈,只是相互爱着彼此,照顾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