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月月红心里总被一种失落、痛恨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头壳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以前只是白天疼,晚上一觉就睡好了,现在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疼,夜间有时睡觉还疼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怪病,索性不去管它,只要五脏六腑没病,死不了就行。
离开叶子家,月月红在城里举目无亲,又没有正式工作,只好打道回府,回到陈宝村,回到母亲千里香的身边。
母亲总抱怨女儿呆板、任性固执,怎么说离婚就离婚呢?事先也不同母亲商量商量,就自作主张。
叶子就是再花心,也有改邪归正的时候。就是不改又好大事啊,将就着,你把孩子生下来,叶家的家业财产还不是归孩子吗?归孩子不就是归你吗?死脑筋!
“人不踏实不靠谱,家业再大管屁用。”月月红说。
“到哪里能找到十全十美的人?你回来叫我没脸,拿什么话向别人说?”千里香苦不堪言。她巴来巴去,月月红在城里安个身,自己今后也跟过去,重温儿时城里生活的梦。没想到她在城里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村里人都在看月月红和千里香的笑话,说:“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土包子开不了洋荤。”“一心往城里蹭,这下亏吃大了吧?哈哈哈!”
面对村里人的侧目和冷风热嘲,千里香差点气昏了。
不行!月月红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村里人想看我的笑话,没门!还得把月月红往城里送,凭月月红的年轻貌美,当初连画家都迷住,我就不信没人要。千里香在失落、纳闷的纠结中自寻安慰。
再去找谁呢?千里香搜肠刮肚,开动脑筋,想了半天,想到自己小时候,父亲的一个好朋友叫贾灵,早年在城里做大事,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好像还开了一个药铺、一个当铺,农村里也有地,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灵早已作古,听说他的儿子贾跃还在城里,现四十左右,还光棍一条。
她托人打听到了贾灵儿子贾跃的下落。
贾跃在煤球厂工作。他的父亲解放初判了刑,坐牢后就再没回来。他的母亲改嫁后就不见影儿了。贾跃童年在社会上漂泊一阵,十几岁被安排到煤球厂工作。二十多年来,工作没有变动。
月月红现在身体情况愈来愈差,主要表现还是头疼,头疼严重时自己拽自己头发,用拳头猛击自己头壳,似乎才能缓解一点。她太需要一个安稳的生活了。她精神有时有点恍惚、对周围事物感觉麻木,当母亲千里香同她谈到准备把她嫁给城里煤球工贾跃时,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百般挑剔了,只说一句只要人好,正正派派,对我好就行,其它什么都不重要,有钱无钱无所谓。
煤球工贾跃看了月月红的模样后,立马说:“挺好挺好,让她搬到我这里住吧。”痛快淋漓,干脆了当。
月月红与贾跃结婚后,两人也相亲相爱,家庭生活配合默契。贾跃每天上班,拉着装满煤球的小板车穿街走巷,给住户和小企业送煤球,月月红在家做饭洗衣,当起家庭妇女,但没过多长时间,贾跃的短板也显露出来了,让叫月月红怎么也接受不了。
贾跃从小孤身,缺少家庭规律的生活,也缺少母爱,便养成了他与别人不大相同的生活习性,而且脾气暴戾,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一发脾气,天似乎都能被他翻个过。
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回来都要喝酒,一喝酒就废话连篇,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骂他们是猪猡、狗屎。要不,就怨声载道自己生不逢时,不然比谁差?
有时回来一身煤灰,手脚和脸也不洗一洗就上床,卧到就睡,睡了就打起呼噜,呼噜震天价响,有地动山摇之势,走在楼下都能听到,有时有人开玩笑的说,“我以为谁家小摩托车又发动呢。”
还有几次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往墙旮旯一丢,叫月月红找都找不到。从小爱整洁,哪怕穿再破的衣服护袖都要套着的月月红很不习惯,她很吃惊,也搞不明白,贾跃邋遢得怎么连我们农村人都不如?
一天月月红像往常一样,贾跃还没到家,就给他盛好饭。贾跃到家上了饭桌,见无下酒菜,就不高兴起来,说:“看样子,你是今天不想让我喝酒了?”
月月红说:“我看你这两天身体不好,咳嗽,有点感冒,今个酒就不要喝了吧。”
贾跃吼了一声:“除了我见阎王那一天不喝酒。你是想存两个钱是不是?告诉你,我从不聚钱。我只有喝酒,别的一切不想,哪怕外面有杀人放火我都不管。”
月月红与贾跃结婚后从没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虽不高兴,但也没同他争论什么,暗暗咽下这口气。
贾跃过惯了单身生活,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没有谁能说服和改变他的陋习和他火爆的脾气。
有一次贾跃喝过酒后,身上脏衣服也不脱,就上床,钻到被窝里就睡,刚洗的被面、床单一下沾满黑色煤灰,月月红忍不住,生气地说:“你还稍讲究一点,一身脏兮兮的能上床吗?我洗被子,腰都累弯了,你也得珍惜珍惜我的劳动。”
贾跃不以为然地说:“习惯了,不要看我脏,但我出身名门望族,我是贵族血统,我比谁差?小时候,我坐过飞机,住过别墅,我看起谁?我是脏,但我的心是干净的,我比那些手中有点权力不干好事的人干净多了。”
“扯这么远有什么用,把眼前的生活调整好才是真的。哪有上床不脱衣服的?”月月红说着,就抬起他地两腿,脱他的脏裤子。
“你嫌我脏,就滚!”贾跃把腿一蹬,月月红一个踉跄,差点摔个仰巴跤。
“真是神经!”月月红挺不住气地说。
贾跃一听“神经”二字,身子一挺,从床上跳将起来,拳头捋得咯咯响,挥动着,说:“我最恨人家说我神经,今天又听你说。告诉你,下次再听到你说我神经我就绝不轻饶!”
他居然这个德性,太出乎月月红意料了。月月红也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气不过,也发起怒来,说:“我自己过就自己过,谁还稀罕你呀?你这样邋遢,丢到茅厕都没人要。”
从小就自视清高自命不凡而又身处社会生活底层无所作为,平庸卑微,这一对矛盾反差、纠结造成心理扭曲,使他格外看重别人对他的态度,不能容忍别人对他尊严丝毫的冒犯。月月红说“丢到茅厕都没人要”,这话简直要他的命,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小觑自己。现在侮辱自己的语言,居然出自月月红的口,胆大包天!他发疯一般在屋里转了一圈,狂叫道:“我叫你对我的侮辱!我叫你对我的侮辱!”话音没落,就扬起手掌,掴月月红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月月红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她抓住支在床上的蚊帐杆,站定后,摸着发烫的脸颊,一声没吭,只是流泪。
月月红坐到地上哭着,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贾跃狰狞可怖的面孔,外表没有多话,老实巴交,内心却隐藏着自负、邪恶的野蛮的血性。月月红也是争强好胜的人,她哪受了这般气,用两手撑着自己的腰部,忽而一下像咆哮的母狮,一头向贾跃撞过来,“我叫你打我,我叫你打我,给你打!给你打!你今个不打死我,就不是人。”哭着,嚷着,舞动两手利爪,向贾跃脸上、胳膊上抓去。贾跃身上顿时留下道道血痕。
贾跃不是省油的灯,对月月红毫无迁让,于是两人像斗红了眼的公鸡,对打了好一会时辰,惊动邻居,硬是把他俩拉扯开。
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调和的余地,当天下午他们就到街道解除了婚姻关系。
离婚后,城市生活对月月红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她又一次打道回府回到陈宝村。她没有直接回到自己家,而是拧开山木家门锁,钻进山木家里。在这里她哭得很伤心,好像是向山木倾诉满肚怨屈。她无限思念山木,想起山木对她关心体贴、爱护她的一个个生活片段,既感到甜蜜,又感到自己负于山木,对他有不可饶恕的愧疚。
晚上,她就睡在山木曾准备与她结婚用的木床上,但她怎么也睡不着,直到第二天早晨眼睛还是睁着。
山木还有一个堂哥、一个堂姐住在村里,听说堂弟家大门被月月红撬开,月月红就住在里面,怒不可遏,直冲进来,指着月月红嘲讽她:“你还好意思在我弟弟这里睡,要脸不要脸?”“快走!快走!”
他们把月月红赶出山木家,又重新给大门换上新锁。月月红又只好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千里香这时候不但不同情女儿的遭遇,安慰她,反而还不断拿大话小话敲打她嘲讽她:“没用的东西,被人家男人一个个玩够了,甩了,没脸就跑回来了!”
月月红经不住母亲连讽带刺的批评和指责,一反常态开始骂起母亲,有时还揪着母亲的头发不放,久之,母亲不再敢讽刺她,批评指责她了,而且还对她有点发怵,要看她的脸色决定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
月月红也开始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成天披头散发,漫无目的地从村前走到村后,有时半夜三更跑到村后的土坡上大声呼喊:“天下的男人,去死吧!快快死吧!”“山木,你在哪里?”“我好苦啊!”一声声,如怨如诉,带有几分凄婉,像受伤的小鸟在夜空中哀鸣,让村人不寒而栗。
有人看到月月红吃蚯蚓,还有人看到月月红尿尿不避男人。
月月红疯了,村人都这么说。
月月红疯了后,母亲千里香苦闷伤心极了,怎么老天不长眼,专门给自己过不去,丈夫死后,自己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把月月红辛辛苦苦拉扯大,实指望她长大有出息,嫁给一个有钱的城里人,巴她的生活好些,自个也沾光,谁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命运为什么如此刻薄无情,捉弄人?
月月红没遇到好男人便罢,谁知她心性还这样脆弱,经不住磕碰,神经上出了毛病。
唉!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大不如前,在生产队的出勤率,所挣的工分都比同龄的妇女低,自己照顾自己都会越来越困难,哪有精力兼顾她。家里除挣工分分得一些粮食以外,没有一点经济收入,只是养几个鸡,靠鸡屁股下几个蛋到街上卖,买回灯油、盐醋、针头线脑之类。
带她上医院看病吧没有钱白搭,连医院门槛都不敢跨。
村里人说,月月红是邪气附体,千里香特地请来邻村胡仙姑驱邪送鬼。
胡仙姑进门烧了几炷香,在草纸上画了一个符,放到碗里,烧成灰,用开水一冲,把碗让月月红喝。之后,胡小仙向屋里喷了几口水,挥舞着手中的桃枝,振振有词,口念咒语,说了些谁也听不懂,不人不鬼的话,再后用桃枝抽打月月红身子,说是驱鬼。法术使了一阵,月月红不但不见效,反而使她更加疯狂,上蹿下跳,力大无穷,抓着胡仙姑的头发直拖到门外,咧嘴笑着:“我叫你装神弄鬼。狗屁姑仙,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大仙,专抓你小仙。”
围在屋外的村里人一个比一个乐,齐声笑道:“哈哈哈!有意思,好精彩!”“过瘾,过瘾,好看极了。呵呵!”
胡姑仙跌落在门外的地上,半天爬不起身,气急败坏地向屋里嚷着:“女疯子,你听着,你的病只有我能治好,我偏不治你,你疯得好,疯得活该!你越疯我越快活。你是前生造孽,是老天对你惩罚报应,你会一直疯疯癫癫到死的。”
“求求你,行行好,给她治吧,她头脑不清楚,你就原谅原谅她吧。”千里香差不多都要向胡仙姑下跪了,苦苦哀求着,并塞给她刚从邻居那儿借来的一把钱。
“不治,不治。”胡姑仙收下钱,依然高傲的扬起头,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爬起来,带上随身带的几件驱邪送鬼的画符,扭歪着脸走了。
在胡仙姑身后又是一阵哄笑:“哈!哈!哈!”
月月红的病好不了了,这咋办呢?不说给她找一个城里人了,就是找一个农村好人家也是很难了。千里香成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月月红每天要么在村里闲逛,要么就在山脚下呼喊:“山木,你在哪里啊?”只是在吃饭时间才回来,有时她连吃饭时间也把握不住,需要母亲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