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爷是在骂台上的人，只是台下的反应太激烈，嘈杂声盖住了他的怒骂。
小六子尽量不去注意台上的演出，忍着脸红小声对奎爷道；“不是都说今天的演出不黄么，咋还整这事儿呢，我看他们穿的衣服也少，都露肉了。”
“你个娃子可懂啥，这场汇演说是友好演出，可是谁也不希望在自己的场子里演出还被别人比下去，所以啊，就有人拿出了野路子，整这一套黄腔滥调儿来吸引人。”奎爷冷哼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
小六子一愣，下意识地道：“但是，二人转给人的印象，不就是黄么？”
“呸！那是胡扯，糟践东西！”奎爷十分不屑地道：“娃子，我跟你说，你记住喽，孔老二还说食色性也呢，这事儿拦不住。但凡一种文化，它要是从民间……里成长起来，就废了！它想要站稳脚跟，想要发展壮大，想要让人看得起上得了台面，它就得把这些……滥调给它摘干净喽！否则，迟早有人要反对它，把它踩进地底下想翻身都难。”
奎爷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小六子如遭雷击，愣住了。
二人转眼前的处境，其实也就是全国各地万千民间曲艺的处境。
曲高和寡，曲低才悦众。
这年头儿，人民群众的文化水平普遍还不高，对高雅艺术的欣赏能力实在是有限，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一年四季田打滚儿，听戏就是听歌热闹儿听个乐子。
为了糊口，为了迎合受众，在田间地头打拼的民间表演团体，难免地会在表演之中穿插些……儿来取悦观众，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观众，获得更多的演出机会。
这也导致了以二人转为代表的绝大部分民间曲艺，存在被正规曲艺看不起，上不了台面儿，被批成下三滥这样的局面。
也许真的像奎爷说的，长此以往下去，必然会有人开始抵制这种低俗的表演，从而加速甚至直接导致这些民间曲艺走向衰落和灭亡。
社会一步步走向更加文明的时候，如果再不想办法找到新出路，等待这些的只有自取灭亡。
等到无戏可唱的时候，才是真的无药可救的时候。
奎爷虽然是个瞎子，却把这些都看得通透。
只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终究影响不了什么，他也只能愤怒地呐喊一番，最终也只剩下无奈的叹息而已。
小六子心里对此也是感慨良多。
就像当初他进评剧团的第一天，张有才也是这么调笑他平时唱的戏的——“你们二人转这些乡村小调儿，多半也都三俗，这首曲儿要能不低俗，我张有才把姓儿倒过来写”——那时候，他就已经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唱的戏和二人转算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一个打着“低俗”旗号的阵营！
徐老歪那么旁敲侧击地开导他，想让他试试能不能走得通二人转这条路，其实心里也是知道此时的二人转被毁成了低俗的。
只是身为一个父亲，徐老歪相信自己儿子是个好孩子，能够做到取其精华。但徐老歪就是个农民，他能左右啥?他也是在没有办法之中，不得已而为之。
小六子想通这些关节，心头不由得很沉重了。他能做到的，也只能是看着吧？
小六子忽然担忧起来，自己难道为了活着，也要如此吗？
等小六子回过神儿来，想要再跟奎爷请教一番的时候，却发现，奎爷竟然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他挠挠头，四外张望了一下，都没有看见奎爷的身影。
“这大爷看不见路就敢出去乱走，丢了咋整！”小六子喃喃自语着，忍不住就要起身去找找。
“接下来，请欣赏单出头——《东北神调》，表演者，王大奎！”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才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主持人中气十足地上台报幕，硬生生把小六子钉在了地上。
“谁？唱啥？”他下意识地问。
旁边儿的人朝小六子旁边儿的空座上努努嘴，道：“奎爷啊，奎爷叫王大奎，你可别说你不知道，我看你跟他老人家挺聊得来的啊。”
那人碎碎念，可是小六子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说啥了。
他扭了扭屁股重新坐好，全神贯注地看向舞台，一脸期待。
《东北神调》？
他听说过，却从来没真正听过。
传说东北地区有一种民间信仰，请神。据说请神要唱一种调调，才能把神请下来。
东北农村跳大神的最多，在当地也叫搬杆子，民俗也称出马。就是现在，出马的大神儿，也有，只是破除迷信之后，少了，但没杜绝。
之所以跳大神这么流行，不是真的有神，能请神，而是，那时候医疗条件不行，人民生活水平也不行，没钱治病，或者医院看不好病人，有病乱投医，也就容易上当受骗了。
为啥骗子屡屡得逞，就是抓住了人们的欲求。
跳大神在东北三省特别居多，南方也有。
跳大神者，大多数是家庭妇女比较多，有文化的比较少，自制能力比较弱。
她们很多出马之前最初都是得过病的，类似精神病的状态，但，多年医治不好，据说去请了跳大神儿的一通跳，还真就好了，但也出马了，但神神叨叨的，也不是很正常。
小六子看过跳大神的，那些跳大神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主跳，一个助手，说是搬杆子请神。大神儿有点上蹿下跳，有的盘膝而坐，但都是念念有词。也都有些道具，什么鼓啊，什么酒啊，黄纸啊，朱砂，毛笔啥的。
通过敲鼓，来让神知道。
大神头上会罩住三尺红布，拿一个桃木剑，念念有词。
旁边的二神负责唱，说是请神仙下凡。
之后大神就全身颤抖，就开始说话了，说自己是什么仙，什么神的，多数是自称狐仙和黄仙下凡的。
据说还真有治好的，但多数都是没啥用，还有本来没死的，给治死了。小六子的村里原来就有个跳大神的，后来被雷劈死了。有人说，是请错了神，请来了雷神，那还不劈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