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市长署名文章在北京一家报纸上发表了。瞿南一阵兴奋，沏了杯茶边品边浏览。文章基本保持原样，只是在排版上压缩了一下。他油然升起一丝成就感，顺手拿起了电话想拨给柳秘书。可电话拿起，他又放下了。不妥，他立刻提醒自己，这事只能够由柳秘书告诉自己。如果这个电话打了，可真就犯了职场忌讳。他刚放下电话，老张推门进来了。他一见瞿南桌前摊的报纸，凑过来瞅了一眼。“吴市长有大作发表了？”老张随口问了一句子。“呵，我也刚见到，还没有细读。”瞿南说罢，顺手把报纸放下，站起招呼他坐。老张摆摆手说：“别客气了，我就来串门，没啥事。我年轻时写大批判稿，狠批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这话。说这是篡改领袖语录，现在对这句话理解了。你看，我要是三天不来你这，就好像心里缺了点什么，头脑也就僵化了。”
瞿南本想和老张调侃一下，可又觉得柳秘书会有电话来，就没和他多说。老张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和瞿南扯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一直到下班，柳秘书也没有来电话。瞿南干脆把这事放下，把阮秘书长送来的“市委田书记在全市领导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话”提纲放进包里，准备晚上带回宿舍看。这提纲是阮秘书长带着他和几个笔杆子一起搞的。主要是贯彻省委六届三次会议精神。提纲搞好后自然是要起草初稿的。凡搞过文稿的人都知道，这是份苦差事，起草领导讲话尤其如此。你既要琢磨本级领导讲话的一贯风格，又要把上级领导讲话的主要精神突显出来，还要结合本地实际工作，不能光讲空话。这时，你必须自己把自己当书记看，把书桌上的瓶瓶罐罐当成坐在台下的头头脑脑，指点江山，纵论天下。最要紧的是要搜肠刮肚地弄出几条警句来，这不仅显现了讲话者的文采，体现了领导水平，也为听会者的视觉添了一点新鲜感。
大凡参加此类规格会议的人，全市大一点的会议基本也都是他们参加了，就像彼此间的面孔熟得不能再熟。领导嘴里念的稿子，如果不弄出点新意来，用写稿子人的话来讲就是“出点彩”，参加会议的人就容易陷入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会议疲劳综合症中。所以，领导也要善于理解那些开会打瞌睡的下属。说真的，大凡市里开会，一开始不少人还是挺精神的，手里的笔也在伺候着，随时准备记点什么，可听着、听着就开始迷糊了。这其中肯定少不了昨晚在麻将桌上挑灯夜战，或从事其它“地下工作”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被领导讲话给催眠的。市里几个主要领导的讲话稿基本都出自有数的几个秀才之手。时间一长，这些人就是再搜肠刮肚，弄出来的东西也都是东拼要凑，千人一面的了。当然，这也怪不得领导，领导不可能凡事都“亲自”，尤其是写文稿这种熬油点灯的事，就更不可能亲自动脑伤神。否则，养那么多“笔人”干啥，
下班时，瞿南忽然看到市委大门左则停靠了一长车，不少公安和联结防队员在那转悠。他本想随口问一下大门旁信访办的人又出了什么事，可不经意间与宣传部的一个熟人打了个照面，闲拉了几句就径直走了。
回到宿舍，他拉上窗帘，倒了一杯水，开始琢磨起稿子。近两年，他已经习惯了弄初稿。他知道虽说这是个苦差事，可苦尽甜来，终有个盼头。领导叫你写那就是认可你，弄上几年，熟能生巧。这给局外人看起来比生个孩子还难的事，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只是人一旦入道，便要装出几分样子，把此事搞得神神秘秘，把简单说成复杂，把复杂说得更复杂。一是为了做给领导看，二也是为了吓唬那些削尖头想挤进这行当的人。再说啦，“娶来的媳妇，牵来的马”。你不当媳妇，起早贪黑地干，怎能熬成婆婆吗？所以，这个苦差事，可不是办公室那一帮搞文字的人个个都能轻易得到的。有的人甚至谋了一辈子都谋不到，这既有悟性的问题，也有领导赏识的问题。
一个人一旦进了机关，便从此踏进了官场。茫茫宦海，波起云涌，许多人身处其中，便觉得摸不着、看不透。其实倒也不复杂，你别看一个市委大院人头攒动，吃饭时黑压压一片，碗筷碰得叮铛响，但真正与你命运相关联的人就那么几个人，而决定你命运的也许就那么一俩个人。瞿南刚进机关时，有一个老机关给他讲，在社会上是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放在机关就是上司决定命运了。当然什么事都不是孤立的，你若是个性格外向的人，遇见了一个深沉、不苟言笑的上司，三五次接触下来，他若是对你有意无意的“直言”有了“看法”，你这几年就算白干了。
这时，你若是能沉住气耐住性子，善于总结，然后伺机而动，择枝而栖，还算是有救的，甚至脱颖而出。倘若从此消沉，或是乱了心志，看破红尘；轻者，庸庸碌碌；重者，一步迈错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若不是妙手偶得，便一定是官场高人，发明了一个词叫“历练”。这词看似平凡，却意境高远，把玩其中之味，绝非无“历练”之人所能顿悟的。
当瞿南看到办公室有人偷偷研读官人仕途简历时，他时常暗自好笑，大有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之感。他倒是特别关注官场那些落马、身陷囹圄之人的一路风尘，把时光倒转，从此辈们的坠落处点评点他们的得意时，便得出这样的高论：“凡官场自取其辱者皆缘于欲念无节制也。”
一口气弄到半夜，瞿南伸了一下腰，拿起水瓶冲了一杯蜂蜜水，这既能够解渴，又能安神。他准备拉灯时，却下意识地把耳朵贴门上听了一下走廊的声音。自从上次柳秘书半夜请他救美人的事后，他的心里就留下了一个抹不去的影子，总觉得柳秘书不知何时会突然来敲门。走廊里静悄悄的，一切都似乎睡去，唯有他自己的影子在房间的木地板上不停地晃动着。
望着忽长忽短的影子，瞿南又想起了陈爱武几天前寄来的信。从来信的字里行间，他知道她目前不容易。剧团的大厅早已经租出去成了大众歌舞厅，除了搞声乐的还有单位偶尔请去唱唱流行歌曲，她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演出了。
瞿南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当年，陈爱武进省团时，可是县城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一件大事。就好像命运刻意耍弄人一样，陈家这么多年就没稍停下来。他爸爸在越南牺牲的那年，县文化馆的大墙上挂着宣传他爸成长故事的图画，广播站的喇叭讲述着英雄的故事。后来，她妈的那点事又成了县城人谝闲传时经久不衰的话题。陈爱武小小年龄进了省城，拿了工资，吃上了商品粮。这事又让县城轰动了很久。不少人家的女娃剪去辫子，专心学起了样板戏，有的甚至托人到省城找陈爱武帮忙进剧团。可这才没有几天，一切都就变了，变得无声无息，变得让人糊里糊涂。他本想写一封回信，安慰她。可几次提笔都觉得言不尽意，甚至有点词不达意。一个整天替人捉笔代刀的人却为写封信犯了难，他心中一时烦躁，便只好暂时放下，可心里却始终觉得搁着个事，理不清、撂不下。
第二天，瞿南匆匆来到办公室，泡了杯茶，拿出昨晚上写的稿子，准备接着写。反正领导把活交给你了，早点干完倒落个轻松。一口气弄到快中午，除了接了几个电话，到是没什么打扰。看看离吃午饭时间不早，他随手翻开了处里小王送来的当天的报纸。多年来，他读报已经养成了先浏览标题的习惯，若是感到有需要阅读的，回头再接着翻，若是没什么新鲜感兴趣的东西，就不再去浪费时间。
当他翻到省报纸时，看到一条新闻。一位高官陪同一位部领导来视察渭水市的电缆厂。怪不得这几天没听到柳秘书的动静，估计是他早就得到消息，忙着为市长准备考察现场。看来，那天在市委大门口上访的一定是兴联电缆集团的人了。这个集团的前身是市红光电线厂，改制采取的办法是经营者持大股，即把现有资产评估后，折为股份分配给企业管理层。一夜间，厂长李建国便成了身价几千万的股东。这种改制到底怎样，争论不少，谁也说不清楚。虽说吴市长的大作是他操的刀，可说实话，他自己对这事也弄不明白，只是觉得改总比半死不活地拖着好。
一位高官和部领导来视察，对一个市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市里的接待方案要反复推敲，哪怕是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要考虑进去。尤其重要的是安排参观路线，要让领导的车队一进入地界，就眼前一亮。当然了，最佳效果是起到“震憾”作用。这几年，一些地方大搞“沿路”经济，有的报纸自以为是，整版面的宣传说，这是一种良性循环的经济新模式。实际上这话只讲对了少一半，深层次的东西那是报纸看不到,或是看了却说不出来的。
市、县的头头脑脑大都经历丰富、见多识广，论本领都有两把刷子，特别是口头表达能力，不拿汇报稿，随口就能够高度概括地归纳起几条。就像官场上常讲的那句话，“一级是一级的水平”，大领导也是由小领导干起的。哪一个领导不是在人群里摔打了多少年，才拼出来。你别看领导听汇报时频频点头，那并不代表是对你工作能力，甚至人品的肯定，而只是一种官场仪态，一种上级风度。其实，你所讲的话，哪句轻，哪句重，哪句靠谱，哪句忽弄，领导一听就明白。除非遇到一个新官，对基层情况一无所知。但考察就不一样了，领导这趟就你是奔你这个地方来，这本身对你来讲就是一种高度的重视。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平时，无论你怎么讲，今天得让领导实实在在地看到，留下一个好影响。特别是这几年领导的学历大都提高了，考察前保不准已经对你这一亩二分地上的几项主要经济指标心中有数，若是实际一看反差太大，你在领导心目中的份量可就刷刷地往下掉了。
根据一往的经验，瞿南认为，省和部领导来了肯定不会只考察一个电缆企业，还要听取全市的工作汇报。谁来主汇报呢，肯定是市委田书记了。但是汇报电缆厂改制的情况，则毫无疑问是吴市长唱主角了，这是当前上下都十分关注的问题。企业改制，吴市长一直抓着，省、部领导的到来无疑是对渭北做法的一种肯定，至少也是对其探索的一种支持。这样，吴市长便在相当自然、顺溜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既展现了自己，为自己下步的升迁做了铺垫，又让田书记说不出什么，而且田书记还得在吴市长设计的这个节目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果然，没几天瞿南就听说，这次一位高官和部领导对渭水市很满意。省里和部里很快要派调研组来总结企业改制的情况，瞿南心想，这几天柳秘书的心情肯定是艳阳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