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南准备带着一帮人去外地考察了。事先，他要开发区办公室选几个点。办公室给他报来了一长串备选名单，其中一个是去香港和新加坡。虽说这两个地方他去过，可常去常新，乘此机会再去考察一番也具有冠冕堂皇的道理，可他又一想，此番考察不过是履行公事，若是太过招摇反倒授人以柄，落下了话把，倒不如在国内选几个点跑一圈，也省得别人说闲话。这样，他便圈了南方几个城市，让公办室的人送到余书记和柳主任那里。他知道，此等小事可报告也可不报告，但机关的事妙妙就在此类事上，许多必须摆在桌面上的事，却背地里悄悄办了，而不少可说不可说的事却是必须说的。说了，体现的是协调和对上级的尊重；不说，就犯了官场忌讳，埋下了人事关系的恩怨。过了两天，办公里来人报告说，余书记和柳主任都在考察报告上画了圈。瞿南喝了口茶说：“那就准备出发吧。”
这趟考察，瞿南让随从拍了不少照片，又在“天下开发区是一家”的话语中，推杯换盏要来了不少设计资料。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其间，除了他分管的几个单位来电话请示过几件事，开发区竟像忘了他一样。好在正是初秋季节，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各色时令水果陆续上市。瞿南对大家说：“违规的事不能干，可跟着我出来了，就近古刹名山还是要去看看，这样，既不枉此行，一举两得，又可以从古人的建筑风格中获得智慧和灵感。”结果，开始跟他出来的时，大家一路上还心存疑虑，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打量着他，因而，一路上大都沉默寡言，这会儿见他并非是不谙世事的“书生”，这行一人便少不得活番了起来。
这天，他们来到沿海一个热闹的城中，这里榕树硕大婆娑，奇花异草吐芳。中午，瞿南特意让人安排了一桌海鲜，吃过饭大家一道回宾馆。路过二楼大大厅时，一间透亮的玻璃大门里坐着几个衣着大方、颇有几分学生模样的女子。但凡宾客过往，若是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她们则端坐不语；若是有人用眼睛盯着看，她们便左顾右盼，以目传情。瞿南领的这一干人平日在北方看到的这类女子大都浓装艳抹，露胸袒背。今儿到了南方本来他们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再加上离家已经十多天心里便有了本能的渴望，这会儿见到这素衣多情的女子大都有了心动的感觉。、
下午，大家要坐船去一个岛上游览，这一下子就有好几个人请了假。有的说肚子疼，有的说要去见一个老同学。瞿南是个明眼人，凡来请假的一律不予回答。等到临出发时，他提前半小时召集大家开了个会。
平日时，瞿南很随和，在开发区大家都知道他最容易接近，没有“架子”。一次有个下属部门的同志来他公办室忐忑不安地汇报了些自己的想法，说到不平处，那位同志情绪上有些失控。瞿南不仅没有生气，还板板正正地把他的意见记了下来，并且诚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位同志平时里见惯了拒人千里、高高在上的头头脑脑。今儿似乎遇上了知音，一时激动，临走时竟握着他的手哽咽地说：“你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太感动了。”这话着实让他不知如何回答，他迟钝地笑了一下说：“我等人何谈架子。”
送走那人后，他在办室踱了很长时间步。“架子”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那么佰生，也是那么的熟悉。他打记事就见过不少端着“架子”的人。他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是高人一等的心理满足，是对弱者的蔑视；或是官场中人的职业病，还是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生存状态的一种遮掩。他从心里厌恶那些端“架子”的人，认为他们是中国糟粕文化的像形符号，是丑陋不堪人格虚伪的做作，是民族劣根性的显现。哪天若是在官场、职场和人群中少了这些端着“架子”的人，大概国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方式就不一样了。
开会前，见大家坐定，瞿南喝口茶笑着说：“开个小碰头会。不过，大家别这么严肃。这一路上，怎么说呢，辛苦是有一点，颠簸吗，也是有一点，我觉得这都是和呆在家里比的。我们塬上的男人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让人伺候惯了，出来的头几天还不觉得，这几天浑身就开始不自在了。”
说到这，他又朝大家看见了一眼，笑笑说：“怎么都绷着个脸，莫急，我再说五分钟。”说罢，他不急不慢地又喝了口茶：“这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不过，我这可没得‘豆腐’吃。”说到这他好像想起什么，情不自禁想起了笑了一下。“我这个人一直不会说笑话，这说到‘豆腐’，我突然想起‘豆腐’家的一个‘洋亲戚’，就说给大家，活跃活跃气氛。”
“说有一个高个子男人要过生日了，几个朋友张罗给他送点生日礼物，送点啥呢？大家一商量，人家高个子家里啥都不缺，就是整日愁眉苦脸不快乐，大家决定给他送点快乐。生日那天，几个朋友空手到了高个子家。高个子见状，心想这些朋友也太抠门，便想奚落朋友一番。酒菜摆上，高个站起来说：‘慢，大家先别动筷子。今儿这桌上好像还缺点啥？’朋友们一脸严肃，众口说：‘啥都不缺？’高个子心想这帮朋友可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低声说：‘明明是缺一样东西吗？’这时，这帮朋友却齐刷刷地站起来朝他的大腿看去。高个子给看蒙了，不解地说：‘看我干啥？我又不是唐僧，还想吃我的肉？’。突然间，这帮朋友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齐声说：高个子过生日――‘蛋高’――自备。’高个子起初没反应过来，等他想明白了，‘扑哧’一声笑得差一点岔了气。”瞿南说到这自己先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规划局长讨好地问：“瞿主任，这‘蛋糕’怎么会是‘豆腐’的 ‘洋亲戚’呢？”瞿南又是嘿嘿一笑：“‘豆腐’是咱国粹，后来给弄到国外去了，洋人照葫芦画瓢，这才有了蛋糕。若论辈，洋亲戚’要喊‘豆腐’太爷呢。”瞿南这么一说，刚才大家还使劲憋着不好意思放声大笑，这下都憋不住“哗”地一下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声停了，瞿南喝了口茶说：“这笑也笑，乐也乐了。我就言归正传了，在坐的大都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顶粱柱。咱县城最繁华十字路口有面墙上写着‘高高兴兴上班子，平平安安回家’，这句话估计大家都懒得看了。可我觉得这虽是一句极平常的话，却也是一句极富哲理的话，这句话琢磨透了人生就能少跌不少跟头。咱男人出了门就像一辆上了路的车，来不得半点马虎，贪不得半点侥幸，时时刻刻得把持住，切莫翻了车；若是翻了车，回去我既对组织交不了差，也对各位的家人交不了差。”说到这，他朝大家脸上扫了一眼，又慢腾腾地说：“这几句话我说了也就说了，怎么理解呢，各位看着办。”
这时，城建局长耸耸肩，讨好般地笑了笑，又朝大家看了一眼说：“瞿主任，你放心了。咱个子虽然不高，可也是‘蛋糕’――自备。我的‘蛋糕’一定带回家给自己的老婆吃。”
散会后，大家朝宾馆门口朝走去，准备去参观。瞿南朝旁边那位要请假去“看病”的招商局长扫了一眼。那局长立马堆出一脸的笑说：“瞿主任，我刚吃了颗药，一身轻、一身轻呵，你走哪，我们跟哪。”
瞿南笑笑说：“这话又不当真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可不希望我走哪你走哪，目标还得往高里看啊。”等上了车，瞿南回头扫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他笑了笑高声地说：“这趟跟我出来的有没有过生日的啊？”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以前，在这帮开发区的“大员”眼里，瞿南比较低调，又只是副职。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心里未免不太在意他，这会，大家才觉得“人不可貌象”。这瞿主任说话旁敲侧击，含而不露，威而不怒，人家还真是有两下子的。打此后，他们说话、办事都小心了许多。
傍晚时，瞿南一行在岛上吃过海鲜，乘船来到码头，又换了车回到宾馆。晚饭前，考虑考察临近结束，再说吃海鲜若没点酒就像婚宴上少了新郎一样，便特意给大家安排了些酒。前些日子，除有的地方接待大家饮了些酒外，今儿是他外出这些天第一次允许大家开怀饮酒。果然，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妙语连珠，高潮迭起。
瞿南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今晚也乘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到宾馆房间，他关了灯，靠在沙发上想休息一阵解解酒气，再出去散散步，不料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猛地醒来时，几缕淡黄色的月光从镂空暗格提花大落地窗帘酒了进来，在时间和空间的天地里，空空荡荡的房间显得异常静谧，他也显得异常孤独。
这时，他突然想一个词“寂寥”，“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他随口说了一句，却又感到好笑，好歹而立之年早已过去，怎么这么容易触景生情，顾影自怜呢？这时，他突然想起李跃进来。自从上次李跃进找他过后，他便盯空向余书记推荐了一番，余书记漠然地说了一句，我让人先了解一下再说吧。
这事过去半年了，余书记再也没提及此事，几次瞿南见到他话都嘴边了也没好问。这期间，李跃进又来找过他一次，瞿南心里没有底便支吾着把话岔开了。外出考察前，他忽然在开发区大院边上一家酒店门口，遇见了脸喝得红红的李跃进。言语间，李跃进对他依旧是那么恭恭敬敬，但借着酒劲骨子里显然透出些硬气，又从回忆旧时生活的乐趣中，捎带着说了些诸事的不公，更让瞿南觉得诧异的是他不再提及升职的事。
俩人分手后，瞿南回到办公室，心中掠过一丝窝囊，既觉得对不起这位老同学，又觉得李跃进有些沉不住气。今晚的酒桌上，他无意间听同行的一个人说，现在机关不少人乘着开发区基建，或投资入股，或联手合伙搞起了“副业”。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瞿南觉得也许这位昔日的老同学突然感悟了人生， 看淡了“蜗角虚名”，放下了心理“包袱”，才陡然间有了与往日不同的心态。想到这，他心里释然了些，抬手看了看时间，觉得此刻上床睡觉还有些早。
据说，这里的人喜欢夜生活，这会正是刚吃完夜宵开始溜街的时候。他站起来从小方几上拿来一只苹果削了皮，吃了几口，就打开门来到了走廊等电梯。这趟外出，办公室的人给他安排的是套间，说是开发区领导出差的惯例。瞿南坚决叫换成了单间，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摆这谱，只是让他们尽量把自己住的楼层安排得高一些。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喜欢早晨站在阳台上欣赏城市的轮廓，眺望城市与田野、河流、森林结合部的奇妙景色。
瞿南上了电梯，刚下了一层电梯门又开了，一个戴着顶欧式遮阳帽的女子悄然走了进来，整个电梯间立刻有了一种玫瑰花的香味。那女子进电梯时，他本能地往电梯里边靠了一下，这女子进来后便面朝电梯口背对着他。起先，瞿南对这女子并无好感，这主要是因为那女子戴的遮阳帽。虽说已是初夏，而且那帽子的样式也时髦、浪漫，可家乡有句土话叫：“堂屋里戴草帽二凉。”这摩天大楼里戴这干啥？他用好奇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那女子，感觉那女子脖了细腻润滑，两条嫩粉色的丝带松松地从肩上搭下，一条束腰暗花紫色大摆裙下穿着一双浅棕色的半高跟鞋。这位女子大概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她，身体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
这时，电梯的门又开了，上来了一位穿着一身板板正正西装的男士，打了腊的头发在电梯灯光下闪着亮。瞿南的概念中，西装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穿着，尤其是大夏天，北方城市难得见到穿西装的人，可到了繁华的南方才知道职场上的白领常常是一身正装。那男的一上电梯，身子就有意无意地朝那女子靠，一股交杂汗味的香水涌了过来。那女子转过身朝瞿南旁边挪了挪，瞿南这才发现她年龄也就二十多岁，长着一张恬静的面孔，脸颊上略微使了一点淡淡的粉脂，既有成熟女子的情韵，又有南方姑娘的纤巧柔美。瞿南不觉心中一颤，已经拢在心底的酒气又开始往喉咙涌，便使劲用手揉了一下太阳穴，身子朝电梯的角落里靠了靠。
突然间电梯又停了，哗一下子涌进来一拨十八九岁学生模样的人。从他们叽叽喳喳的口音中，瞿南估计是外地来旅游的一帮学生。整个电梯一时被挤得满满的，那位穿西装的男人被挤到电梯口，那女子半个身子紧贴着瞿南站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顶漂亮的帽子拿在了手里。这帮小孩子大概刚在什么地方玩过，依旧兴奋地谈论着。瞿南身子又朝后缩了缩，他感觉到了胸前的燥热和那女子头皮的气味。那女子半闭着眼睛，后背几乎全部压在他的胸前，这时，瞿南忽地想到爱因若斯坦用与一个妙龄女子相视而坐来比喻相对论。这阵子，他真盼着电梯在时间和空间中就这么一直滑动下去，滑向一片未知的世界，他的眼睛开始混沌起来，整个身子有了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电梯滑到一层停了下来，大家开始往外走。那女子回头嫣然地看了一眼，瞿南心中又是一动。他走出宾馆大门，茫然随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走着，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椰子树，桔黄色的路灯让夜色变得更加静谧。对于一个在渭水边长大的人，南方的一草一木都会让他感到新鲜，有所触动。他认为，要知道一个地方的个性，就看那个地方的女人。《红梦楼》里说女人是水做的，为啥呢？女人是有灵性的。渭水边的女人的美是一种俏丽的美，有山的俏丽，有水的顺溜，而南方女人有一种婀娜美，就像南方的气候一样温润，像那片土地长出的榕树一样柔情飘逸，遇到这样的女子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遐想。
蓦然间，瞿南看到那个戴着欧式遮阳帽的女子，在不远处椰子树下悠闲地徘徊着。他心猛地一惊，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便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当他再朝那看去时，那女子正慢慢悠悠地朝他这边走来。
瞿南感觉自己心跳得更快了，忽然间，他想起了家乡桃花岭的春天。白灿灿、红艳艳的花丛中，轻悠悠地闪出一女子，这女子“瑰姿艳逸，柔艳绰态，媚于语言”。有人说这女子是村西头教书先生那早逝的女儿现了形，还有人说这是桃花仙子春天耐不住寂寞，到人间来排遣忧愁。想到这，他不禁回头朝静静驻立在身后的宾馆大楼看了一眼，头发有些竖起来的感觉。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读怪异神鬼小说太多了，一时精移神骇，浮想联翩了。想到这，他不禁笑了起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那女子似乎加快了脚步。瞿南的心又猛地收了一下，他屏住呼吸，放慢了脚步，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回头。前边依旧是层层叠叠的椰子树，只是朦胧的树影在灯光的尽头已经融入夜色，给远处的天际添上了团团黑色。
瞿南心想，也许这女子和自己一样是外地来出差的，夜晚宁静时偏又睡不觉随意出来走走，也许人家觉得自己这么一个“乡巴佬”却偏偏把持不住，显露出些“意淫”，让人家觉得好奇，也许这女子恰巧是那摩天大楼中耐不住的白领，对自己一时动了心，有了意，想贪一时鱼水之欢。想到这，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突然间，他又想，这南方水土滋润，香风荡漾，仅从外表是看不出这女子是干啥的。若这女子是专与“黑道”上玩“放鸽子”的人是一伙，那岂不是亵渎了自己的一番心境，说不定还平地惹出一身麻烦，于是，他欲罢不能朝那女子望了望，转过头朝宾馆大门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