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渭北一带下了场雨，豆大雨点打在水泥地下激起一坨坨的水花。张从军早早就打着把伞从厂里出来了，司机要送他，他执意不肯。这个季节，天气不热不冷，他喜欢走走。以前，县城除了百货商店前有一段水泥路，不少地方都是土路。天一下雨空气中立马会弥漫起一股泥巴特有的土腥味道。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个味道。可今儿走在路上，一阵阵飘过来的是化工厂刺鼻的氨水味。酒厂就在这家化工厂的南边，一到阴天那股味就会弥漫在厂区上空，窜入大大小小的缝隙中。酒是个神秘东西，酿酒那是要用心伺候的。凭啥水就能变成让人飘飘欲仙，使人荡气回肠、百愁俱解的酒呢。酿酒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杜康老祖宗往发酵的酒曲里滴了人身上的血。可眼下，就是把请老祖宗再请过来，也挡不住飘荡在空中的怪味道。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上边让酒厂和化工厂一起搬迁，这酒厂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而化工厂是近几年才建的。当初，建化工厂时就有不少人反对，可意见归意见，反对归反对，化工厂的烟筒还是竖起来了。这会，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把板子往酒厂身上打呢？这么大的损失，甚至把整个酒厂都能毁掉，不是说一句决策上考虑不周就算了的事。如果真是考虑不周，那就是负责决策的那个领导头脑有问题。这种连思考基本常识头脑都有问题的领导，偏偏为什么可以当领导呢？还有，既然这种领导决策公家的事经常会失误，可为什么决策自家的事就那么周全、那么费尽心机、那么锱珠必较呢？这里到底暗藏着多少肮脏的阴暗交易，只有天知道了。
这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只顾想事了，已经走过了刘麻子面馆，便连忙转身往回走。进了面馆，他要了二楼一间雅室等着黄祥。不一会儿儿，黄祥一挑门帘进来了。他打个哈欠说：“大厂长，你这些日子脸咋变黑了，看来在国企呆着还真不如搞民企自在。”俩人没说几句就聊到了小栾。其实张从军从厂里出来时，给小栾打两次传呼，小栾过了好久才回他。她在电话里匆匆说：“这会儿正在广东正和一名外商谈生意，晚上打过来。”他还想说什么，那边小栾把电话挂了。张从军不想再扯此事，抿了口酒说：“你别光说我，你呢？都这把年龄了还光棍一条。”
黄祥嘿嘿一笑,有些卖弄地说：“要是还光棍一条，那不白活了。俗话说，‘光棍、光棍，白天不响，晚上想，敲得炕沿铛铛响’。光棍的日子我可不想再受了。想想那个年代这人活在世上连个鸡、猫、狗都不如，就那么一点自然本能却给你箍上一道道带刺的铁丝，把性这种与生俱来最浪漫、最快乐的事等同于肮脏、丑陋、罪恶。搞这一套的人就好像他们自己都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弄得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整个一个疯狂了的世界。为了这可怜的性多少人糊里糊涂地毁了自己的一生，多少人不明不白地被送进了坟墓。”说到这，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张从军给他添了些酒说：“不说这个了，你就说你打算咋办吧？”
黄祥嘿嘿一笑说：“能咋办呢，想和我睡觉的女人有的是。”“还不是看上你有几个钱了？” 黄祥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是说错了。我是浪里白条，赤条条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不少女人都是冲我这来的。矿区里比我有钱的老板多的是，他们带来的女人天南海北啥地方的都有。开始，她们也就是为了给自己挣口活命钱，给爹妈攒个养老钱，可慢慢的腰包鼓起来了，也想找个自己看着顺眼的男人温存温存。就是矿区哪个平日装模作样的啥头头的老婆，哼，也隔三差五地往我被窝里钻。”
“你又吹上了，人家图你个啥？”黄祥嘬了一口酒说：“你还问对了，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她回答的倒直接，‘他在外边快活，想叫我闲着，没门’。”他学着那女人的姿势把手使劲地朝外甩了甩。张从军被他逗笑了，打趣地说：“你不能一辈子就这么靠打游击过日子呀？”
黄祥神秘地一笑：“我吗，心里已经有目标，上辈子结下的缘。”这时，他腰间的呼机突然响了。他摘下呼机看了看说：“我去回个电话。”不一会儿儿，他就一脸兴奋地回来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火车站那家伙看上去一脸阴想，可还挺讲义气的。这钱没热包子打狗，车皮搞到了，我得赶紧过去，今儿就不陪你了。”说着拿起桌子上的包就往外走。
张从军无奈地点点头，等黄祥走了，他又独自喝一阵酒，觉得实在无聊便招呼老板付了钱，茫然地朝外走去。这时，路上行人已渐渐稀少，不远处百货商场大楼上新竖起来的霓红灯广告牌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他觉得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烦躁，便沿着城西的一条小路慢腾腾走着。走了一阵儿，他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的氨水味。
这味道一下子让他想了前些日子在邵主家的一件事。过年时，他让酒厂准备了些上好的原浆酒分别送到了开发区的几个头头家。这既是企业这么多年的惯例，也是一种人情礼仪。他在送这些东西之前，也了解过，前任厂长有一批巨额的糊涂帐。他借企业公关、开会培训之名，每年把几百万送出去了。这礼到底送给谁？怎么送？饭到底是谁吃了？吃了多少？谁都说不清、查不明。最后，撂下一屁股糊涂帐跑了。张从军自当厂长以来，把这一项开支彻底封死了。他说：“咱酒厂有的是酒，若是联络感情，啥也不要送，就送咱出的酒。”
他记得，出于对邵主任的感激，他没像给其他领导送酒是派人去的，而是自己上门的。那天，邵主任和他老婆都在家。他老婆显得一脸兴奋，而邵主任则是不冷不热。他朝酒扫了一眼，又问了问企业情况，就送他出门了。转眼就到了中秋，这个节日当地很是重视。张从军这次不光带去了酒，他知道邵主任喜欢吸烟就又带去了几条好烟。可到了他家，这次邵主任的态度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气哼哼地说：“这好酒都糟蹋了，酒里都带有一股氨水味。这样的酒谁还喝呢。“邵主任，这酒经过检验是合格的，您是知道的。”张从军说了一句。邵主任的老婆说：“张厂长啊，我家老邵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什么酒都不喝了。我家床底下堆了不少酒，要么，你拿些去家里喝。”张从军记得他当时是浑身不自在地拎着酒和烟出了邵主任家的。后来，他听说有的领导收了人家的礼，第一件事就是拆包装，看看里有没有装现金和贵重东西。他虽然猜不透上次他送去的东西，邵主任和他老婆有没有拆过包装，可这酒邵主任是真不喝了，他老婆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反正，打这一后，邵主任家张从军是再也不去了。
走了一阵儿，他转身进了北边的一条巷子。这条小巷子，他很长时间没来了。记得以前巷子里比较暗，这阵子巷子两边冒出了许多开店的，有卖面皮的、有卖凉粉的，还有喝茶的。张从军不时好奇地朝两边望望，突然，他看到了天街歌舞厅。以前来的时候，他觉得这歌舞厅的门脸虽说不大，可也蛮像回事，今再看时却觉得显得有些寒酸。他又想起了郁蓝，便停下脚步朝里望了望。门口站着位迎宾姑娘，见他朝里张望，便热情地迎上来请他进去。张从军望着她心里有些失落，不由自主地问：“郁经理呢？”那位迎宾姑娘反应很快连忙说：“郁经理在里边忙着呢，我去给你叫。”
张从军还想说什么时，那姑娘已经转身跑进歌厅了。此刻，他觉得有些奇怪，到底是无意走到这的，还是有意走到这的，自己也说不清了。可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扯不断的渴望，哪怕就一小会与郁蓝闲扯几句也是好的。不一会儿，郁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走了出来。与往日不一样的是，她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说话似乎有一种故意压抑出的平静。张从军用手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头发说：“这么忙还跑出来迎我，实在不好意思。”
郁蓝不自然地上下打量一下他，轻声地说：“外边起风了，赶紧里边请吧。”张从军边往里走边问：“生意最近咋样？”“都靠一些老熟人撑着，这县城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又涌出了好几家歌舞厅，哎，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进了歌舞厅，借着微弱的灯光，张从军感到，虽说这阵子正是上客高潮，可许多座位都是空的。他从心里泛上了一丝说不清的怜悯，迟疑地朝郁蓝望了一眼。郁蓝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笑得更迷人了。“刚下了雨，外边潮气大。这会呢，客人来得少些。估计你袜子都被雨打湿了，要么，去做个足底按摩，暖和暖和。”她等着他的回答。
张从军点点头说：“好啊，我是觉得有点累，松松筋骨也好。”郁蓝带他向后院走去。在穿过圆形拱门时，他心不禁颤动了一下，想起那个夜晚、那微妙的感情。借着路灯，他下意识地朝她的脚跟看了一眼，发现今儿她倒是穿了一双挺合脚的皮鞋，走路时不再是半个脚跟拨了出来。俩人来到一个独立的小院落，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薰香。郁蓝领他走进一个包间，立刻就有一个女子迎了上来。张从军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把脚泡进热腾腾的药水中。那女子要来给他敲腿，他笑着着摆摆手说：“这捏脚是老祖宗传下的国粹，敲腿呢，就不必了，我这么一个壮实的汉子也用不着。”那女子不解地朝郁蓝看了一眼。郁蓝淡淡一笑说：“这样吧，平日里我前边忙，想给客人做做足底按摩还真抽不出空，今儿就给您做一下，做得不好你可得包涵。”说着她把袖子挽起来把手往水里伸。这倒让张从军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连忙坐起来说：“郁经理忙吧，这就交给小姑娘吧。”
郁蓝淡淡一笑说：“难得来一趟，总得感受一下我的手艺吧。”说着就把手伸进了木桶。开始，张从军以为她也就是做做样子，哪知她做得又地道又舒服。他的一双大脚板在她纤细柔软小手里被上下来回地搓、捏、压、刮、揉，调理得顺顺畅畅。张从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趁她低头干活的当儿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发现她脖子下露出的皮肤白皙、领口隐约抖动的....精巧圆润。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世道也真是有意思，当年，剧团里的主持是万人仰着脖子看的，今却为了讨个生计整日周旋于各类人中，真是难为她了。不过，又一想此女子确实不一般，身上既无浮浪媚俗之气，嘴里也无怨天尤人之语，尤其是想到她照顾生病男人的一幕，更是从心里多了一层敬佩。慢慢地他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油然升起了一种真切地敬慕。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情感是必须深藏起来的，否则，不仅会伤害到她，也会伤害到小栾。想到这，他又偷偷地朝她打量了一下。
郁蓝显然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打量她，她的脸腾得一下涨红了。这些年来，在男人堆中打理生意，什么样的男人她都见识过。每天晚上，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心回到家时，还得把第二天的一些事安排好，然后倒头便睡，情感的闸门已经被她紧紧地关上了。虽然有些日子，望着高高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她的身体里也有一些久违的躁动，可她会变着法子压抑自己。她会睁着眼睛做梦，让一阵梦中灵与肉的颤动来催她进入梦境。
做完了按摩，郁蓝又泡了一杯她特制的玫瑰茶。这茶选用秦岭长的黑灵芝、手儿参、再加上黄芪、大枣、甘草、太白茶、杏仁，再配上甘肃苦水产的小玫瑰一起在微火上煮，待放温后调入少许红糖，有提神暖胃解酒、除湿辟邪润肺、促进睡眠的功效。张从军接过茶，对着吹了吹。
郁蓝笑了起来：“不热不冷，口感正好。”张从军尝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连说：“郁经理，不知道你还有如此烹茶的好功夫。我真舍不得喝，干脆你把这配茶的方子给我，我把它制成饮料装进瓶子里就像酒一样放到商店里，好让天下人都尝尝 。”
郁蓝又是淡淡一笑：“你可高抬我了，这茶吗，不过几味平实的草药、花果山茶，难登大雅之堂。我也只是偶尔调烹出来显露显露，你要是想喝，我把茶煮好随时恭候了。”
张从军听了，心里头掠过一缕暖意，他偷偷地凝视了她一眼。这时，腰间的呼机又响了起来，他欠意地说：“我得去回个电话？”郁蓝本想说就在我们前台回吧。可一想，这样说也许不妥，就笑着说：“当厂长的就是忙，连歇一阵都有人找。”
张从军出了歌厅大门找个地方拨了电话。小栾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大厂长，你怎么这么磨蹭，让我等得脚都站痛了。”张从军本想用甜言蜜语安慰她几句，可一下子没了性致，就对着话筒说：“我的栾老师，这么长时没回家。你什么时间回来呀，我好去接你。”那边停顿了一下说：“还得几日，我们公司谈了一份出口药品的合同，正等着对方签字呢。”小栾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喊：“小栾，你在哪儿 ，齐经理找你呢？”小栾匆匆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
张从军阴沉着脸回到歌舞厅时，郁经理正在门口等着她。看到他的脸色，心里猜到了几分，她尽量避开他的眼神，以一种平淡而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再喝杯茶吧？”他又一次凝视了一下她说：“下一次吧。”说罢，对着她招了招手出门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