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晨曦从东方亮起,唤起了沉睡的大地。喧嚣的大军埋锅造饭,准备着拔营行军。
癸丑提着狼牙棒,围着那帐篷焦急打转,走一圈就叹一口气。走到不知第几圈,猛一抬头,就见老和尚跟着几个巡逻兵从远处走来。他家少主就跟在后面,低着脑袋溜达了过来。
他扔下狼牙棒,兴奋大叫道:“少主你没事了?真急死俺了。要天亮你们还不回来,俺就出要去找你们了!”
听到癸丑的喊声,卢氏也牵着月牙儿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殷家姐妹。
红艳艳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阳光照在卢氏苍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有晶莹的光芒在抖动。
月牙儿小脸更加苍白,在前额上还有一块乌青,但精神还好。看见十方蔫头蔫脑的走在后面,就开心的跑了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兴奋的摇晃。
“哎呀,真是吓死我了!听说你也被那大恶人给打晕了,浑身都是血,被大和尚带走了。现在没事了吧?”
十方浑身一僵,抬起头心虚的问道:“哪个大恶人?你在说什么呀?”
月牙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恐惧,缩着脑袋道:“就是在马车底下抓我脚的恶人呀。我挣脱的时候给撞晕了,醒过来就见不到你。听他们说你被大恶人打伤了,流了好多血。真是吓死我了!”
“这样啊……”十方松了口气,被月牙儿搂得肩膀疼,咧着嘴挣扎道:“你轻点呀,力气这么大,我都快没气了。我咋会有事呢?我是谁呀,一个胡人能打过我?”
“嘻嘻,不吹牛你活不了呀!呸呸,反正要谢你,要不是你拽着我,我一定给那大恶人杀掉了。幸好大和尚最后救了咱们。你要好好谢谢你师父。”
“谢我师父?”十方惊奇的瞪着眼,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真是天雷滚滚啊,明明是自己救了人,又让老和尚抢功了?不过算了,说出去也没人信,还会被当成小怪物。唉,什么时候才能成大人啊?
三个女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卢氏把他拉进怀里,紧张的检查了半天。就差当众把他小短裤脱下来看,眼圈泛红的搂着他好一阵安慰。
他躲在干娘怀里扮乖孩子,顺便喝了碗热麦粥,心里熨帖得舒服,因瑜伽术遭受的一万点暴击也被抛到了脑后。
吃完早饭,就看到胡聪带着十来个老兵走了过来。说是王大将军派来专门保护他们安全的,所有人都暂归癸丑调遣。
癸丑抱着肩,上下打量。看那队老兵穿着破旧皮甲,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一半人脸上有狰狞的刀疤,后背斜插厚背砍刀。站在那里看似冷漠又散漫,举手投足却散发着一股凌冽杀气。
他不由点点头。从前和晋军作战,攻城夺地,他也遇到过这样的敌人,无一都是惨烈的硬仗。
有这么一群悍卒保护,就算再遇到冲营的重骑兵,也不会像昨天那样狼狈,保护这群人的性命是足够了。这王如大人想得果然周到!
卢氏躲在身后,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走到一旁小声道:“癸丑大哥,我看还是不要这些人了吧?”
“为啥啊?卢家妹子可别小看这群人,他们全是百战老兵,个个心稳手狠。有这些人在周围守着,你们可就安全多了。”
卢氏眼眸闪动,望着他身后那群悍卒,小声道:“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那位王大将军对你如此厚待,日后必要你出力偿还。我们跟在大军后面,只要平时小心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昨日的事只是个意外。”
癸丑咧嘴笑道:“呵呵,妹子不用担心。咱这一路才开始,以后危险一定更多。这些百战老兵真的厉害。为了你……们和少主安全,人一定得留下。你放心,咱们要一道去洛阳,谁都拦不住!是吧少主?”
十方仰起头,报以天真的一笑。心里却骂道:你这二傻子,想英雄救美还问我咋样?老子除了装个天真,还能咋样?
大军一路东行,直到夕阳西下才在一处山坳里安营。流民们领完一日的米粥,就拖着疲惫的身子找地方休息睡觉。
十方和月牙儿吃过自家的米粥,就拔了些狗尾巴草,一起编兔子玩。殷家姐妹看着有趣,也跟着他们一起编着玩儿。
玩了一会儿,十方跑去撒尿。月牙儿眼珠转了转,看四下无人,就把草兔去了根放成一排,掐了个幻术诀抹过去。一排草兔就挨个爬了起来,在草丛里钻来钻去的捉迷藏。
“哇,草兔子活啦,月牙儿你会法术呀?”殷家姐妹惊得目瞪口呆,在一旁拍着手叫好。
卢氏收拾好碗筷,听到喧闹就走了过来。看到草丛里乱蹦的草兔,脸色一变,掐起法诀一摆袖子,草兔们又都恢复了原状,趴回了草丛里。
“月牙儿,你跟我过来!”卢氏板着脸把月牙儿带到一旁,就那样静静的盯着她看,也不说话。
月牙儿用手绞着衣角,抬头飞快的看了卢氏一眼,又赶紧低下头道:“娘,殷家姐姐也不是外人,我没人在外人面前显露幻术。”
卢氏缓了口气,轻声道:“但你看这周围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乱跑的孩子?这里人多嘴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让居心不良的人知道你会幻术,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月牙儿还是不服气,又不能跟娘顶嘴,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十方提着裤子匆匆跑回来,看到月牙儿挨训,就偷偷跑到两个殷姐姐身旁一阵嘀咕,才走过来道:“娘,我跟两个姐姐说好了,等回到洛阳就教她们变戏法。刚才也没人看到。”
卢氏摸了摸十方的小脑袋,扭头叹气道:“你们呀,有时我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哥哥?”
看干娘进了帐篷,十方看了看蹲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月牙儿,走过去笑嘻嘻道:“走吧,妹妹。有哥哥罩你呢。”
“你这家伙,叫谁妹妹呢!”月牙儿气得跳起来,就去拧十方的小耳朵。
卢氏带着几个孩子睡在帐篷。修补好的马车能遮风,留给了几个体弱的妇人睡,车里车下都躺满了人。
癸丑找了堆干麦草躺下,已经打起了呼噜。老和尚坐在一旁打坐。十方从帐篷里溜了出来,坐在旁边唉声叹气。
“睡不着?想听师父讲经?”老和尚睁开眼问道。
“呵呵。”十方仰天笑了两声,又叹气道:“唉,师父啊,我刚才躺在那里想了半天,昨天那么危险啊,车厢都让恶人砸破了,您居然没过来救我。我可是您唯一的大弟子啊!”
老和尚笑道:“昨日有癸丑守着,哪轮到为师来救你?那群胡骑冲进人堆里到处乱踏,为师还忙着救百姓呢。”
“这样啊。好吧,那我就原谅你了。师父你这些天有没顿悟新幻术呀?好玩的那种?”
老和尚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你以为顿悟是吃饭呀,天天都准时准点?这要靠机缘的。”
十方挠了挠光头,奇怪道:“以前可不就准时准点吗,离开村子就不行了?在哪里蹲坑不是蹲呀?”
老和尚气得去敲他脑袋。被他闪身躲开,凌空翻了个跟头,撒腿就跑。
“呵呵,这瑜伽术还练得不错。”老和尚满意的点了点头。
五日后的黄昏,王大将军找人来叫癸丑,说有斥候发现胡人骑兵尾随,还是那天杀穿军阵又逃跑的胡人将军,说那人点名要癸丑出来一战。
斥候们当时只见他一人一骑,就远远放箭驱离,后来又设圈套围杀,都被那胡将识破,早早逃得没影。可隔天又继续跟着他们,咬着这支队伍不放。
被他耗了这么几天,王大将军也没了辙,就把癸丑叫去商量,让他想个办法把那个恶心的跟屁虫干掉。
癸丑当场就来了精神,提着狼牙棒等在路上,非要打死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再赶路。
一直到晚饭时分,癸丑才骂骂咧咧走了回来。说那秃发推斤功夫还不错,就是嘴太臭。两人大战了一百回合不分胜负。王将军派了一队长枪兵想活捉那家伙,又让人给溜了。临走还大骂癸丑不守信用,是个没卵子的,不敢单对单决战。
众人这才知道他是去跟人单挑了,都劝他不要再冲动。癸丑嘴上答应的利索,过了两天又跑去打了一场,还是不分胜负。
秃发推斤的那匹黑马比猎犬还机灵,主人约架的时候就在一旁吃草,稍有风吹草动就“咴咴”叫着报信,带着主人一起跑路。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约架就从秋分打到了立冬。
这支乞活军在盗匪横行的大地上跋涉了一个多月,接连打了几恶场仗,所幸敌人数量都不多,实力也不如当初秃发推斤的三百铁骑。一路走来,倒让这支军队变得骁勇善战。
初冬时节,天气渐渐转凉,流民们把所有能穿的破布都穿在了身上。只有十方不肯换衣,还穿着那件单薄的小僧袍,却丝毫感觉不到寒风寒意……
又是一个月圆夜,十方站在高耸的山崖上。脚下百丈有一座黑如深渊的大湖,一眼不见边际。一阵北风刮过,潮湿的寒意迎面扑来。
他伸了个懒腰。在昨晚此刻,这支转战几千里的疲惫之师终于到了龙首山,再往前就是晋朝的新都长安。
王如的大军没有贸然进城,绕道来了长安城西,临时驻扎在这西山山崖。据说晋朝太子要亲自在未央宫内接见王如,还要赐给他龙骧将军的封号。
这些小道消息都是贾聪来蹭饭的时候放给大家的。说的时候还总拿眼睛去瞟癸丑,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自明。可惜癸丑却像个不解风情的直男,始终没搭腔。让他这一腔深意付东流。
十方坐在旁边吃饭偷听,心中感叹,王如的乞活军也就几千人的流民武装,放在以前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被招安?如今太子没见面就许了个三品将军的官位。傻子也能看出朝廷大厦将倾,岌岌可危了。
可惜啊,要不是朝廷气数已尽,他还真能跟癸丑混个衣食无忧。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叹了口气,仰头见一轮圆月盈盈似水,将清辉洒满人间,映照着那座破败的长安古城。
眺望着被纵横几条大河围绕的城池,十方的心中升出似梦似醒的虚幻感觉。这里就是《西都赋》里华丽恢弘,傲立于中原繁华的西都长安?
前世他不知多少次去过这座古城遗址,知道这占地36平方公里,仅城墙周长就25公里的城池,规模远超同时代的罗马、拜占庭和巴格达,是当时世间最大的城池。不,不是当时,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
再过两百多年,会有一个叫杨坚的人来到这里,在这东南方的龙首塬上建起一座更宏伟的城池,也就是后世的古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