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耳机戴上，放着最大分贝的许巍的歌。一盘《在路上》的磁带被他听了很多遍。那一年的大雪，如同一颗悬着的心，在一月份如期而至。大雪下了一整夜，学生们出门看雪景，在易滑的台阶或道路上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洪木不想出去，他怕遇到什么熟人，见到什么熟人。他戴上眼镜，看向窗外，耳朵里传来的是扭曲的机器乐队的一首歌——《镜子中》。会有好奇的人，趴在他的耳边听一听他听的什么歌，最后不免对这种类型的摇滚乐说些不怎么喜欢的见解。
早上的雪花，依然零星地飘着，有些刚飘落下来，就融化在天井里面。那些天空中飞过的麻雀，穿过天井，有时乍现。这时，他看到在南面四楼的地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如心。这如同一道光打在了他的心里，照在了他内心晦暗的铁盒子上。主唱王晓鸥唱到：
这感觉像穿越时空
那往事已来到眼前
你的出现像彩虹一样灿烂
照亮我每一天
这些音符，让他想到了好像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个让他认为无法忘记的模样，记起无数遍的人的模样，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她留起了长发，发梢能到她的肩膀，少了些孩子气，多了些素雅。
洪木见她快乐活泼地走下了楼梯，他多么想再多看她一眼。他来到了能够看到教学楼出口的那扇窗子，打开窗户，冷风嗖嗖刮入。几个女生看见是他，没说什么，只是抱起身子，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他看见李如心穿着那件胡蓝色羽绒服，看见雪花，像个开心的孩子一般。洪木的眼镜好像蒙住了一层雾气，像是被蒙住了双眼，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看着她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久久的站在窗户旁，冷风像个拿着冰刀的屠夫，股股寒风灌进他的身体里，却并不能让他感到寒冷。他记起歌中那最美的一句，宛如一个旋转的风轮，在他心里徘徊良久。
在今后的几天里，这种观望像是上了瘾一般，让他不能停止。那一瞬间，像是一个火星，点燃了火药桶；像是一粒病毒，蔓延到整个身体，在每天上午的间隙，他会戴上眼镜，看她一眼。这种行为渐渐地像是一种习惯，像一个小偷偷东西的癖好。他会去听那些摇滚乐，那些被别人认为坏孩子才听的难听的音乐，那些歌中的话好像是在说着他自己，那些深陷其中的、思而不得的邋遢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他的书包放在宿舍被人偷走，偷走的还有里面他的眼镜，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看向窗外，也从此摘下了耳机。
中午的时候，他想要去买一本叔本华的书，他走到校园的水池旁，他感觉像是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走近了一看，不禁惊异，正是李如心。她一直留着长一些的头发，清秀的脸庞上多了几个红痘痘。李如心见到他也很感到意外。
“洪木，你去哪里？”李如心问他。
洪木向她轻轻招了下手，说道：
“去买些东西。”
他结结巴巴，声音很小。他感觉全身不自在，像是一个小学生，面对一个严厉的老师那样，哆哆嗦嗦，不敢直视。那些他想要说的话，像是心中盛满水的杯子被打翻了一般，让他无从拾起，不知所措。
“噢。”李如心说。她看了他一眼，低着头，看向了前方，她在春天略带寒意的北方的气候里，显得十分单薄。
“嗯，我先走了。”洪木说。他说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本来想问她一些寒暄的话，闲聊一些事情，比如“你怎么一个人来”，“是不是和谁谁在同一个班级”等，最后，他还是没有说话，反而像个怕见人的顽劣的孩子怕见到大人一样，他加快了脚步，离开了。
他躲到了一个附近满是低矮冬青树的花园里，在这尘土飞扬的气候干燥的小城里面，这些从冬天走来的植物布满了尘埃。他回头看看李如心，早已找不到踪迹。他像是第一次偷东西的人，没有胆量，充满卑怯，像一个黑色的鬼影，只能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原来班级的很多人，他早已经不能记起。长久以来他都有那样一个想法，两年多的时间，李如心应该早就会把他忘记了。李如心竟然还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是不加思索地叫出来，这多少能给他一些安慰。
就在这个三月末的中午，他坐在空空的，荒凉的花园里，远方一些风筝在这并不光明的天幕上飘飘摇摇。他一只手拿着爱情的苹果，一只手拿着自己的命运，好像什么都在失去，什么都得不到。匆匆忙忙的行人，在坦荡的公路上纵横交织，张望着脚下的路。他们为生活奔走，时光在他们的脚下，如同烟一样散去。他时常感到一种焦躁的情绪，那些他所期望的未来，不知能不能继续下去？是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像梦一般飘散？人世间那些所期待的幸福的光景是不是都会真实？他不知道，难以捉摸，明天究竟会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风景？是否如同如同三年前一般，世界给他一个梦，最后这个梦被这龌龊的命运打的粉碎，将他拖向悬崖的边缘？如果这样，他觉得自己宁愿选择不来。
何田田的那些话让他想过很多，那些话就像是一个预言一般，开启了班级里谈恋爱的风潮，看上去，没有人是孤独的。在这样一个恋爱的季节，他们用年青人的荷尔蒙反对着命运的卑微和生命的无聊。即使这爱恋只会在这短暂的时节开满鲜花，即使这美丽最终会在人们脚下变得枯萎破败。那些反对爱情的说辞和灰色理论，在年青的生命之树生长的时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无所适从。
“那你怎么不去追呢？”何田田的这些话让他第一次想要寻找这样一个答案。别人可以爱，那么自己也可以爱，似乎这并无差别。这答案现在在他心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这答案就是——自己之所以不能爱，就是因为这卑微的自己。
是的，这种在理科班做文科生的做法，让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悔恨的耻辱。也许在文科班，他凭借着之前的一些天赋，再加上一些努力，自己的成绩会很好。所有的这一切，断送在自己当初的不加思考的选择上，最后因为学校这个不能更改的杀人的机器，把他所能做的一切都粉碎掉。爱一个人，不像是读一本书一样把它冷冰冰地放在那里。自己和书的作者可以是不同的人，经历着不同的事，当有一天可以互相了解，之后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在洪木看来，爱一个人，最起码自己足够好，值得有人去爱，胸怀梦想和骄傲，平等地站在一起。自己呢，那如同稻草一样的青春，在荒芜的北方，远离阳光，冰冷狼狈，是他很难敢于去爱的。
他买下叔本华的那本书，书店老板像往常一样，非常熟练地给他便宜了一些。回到宿舍，他没有马上打开看，他把这本书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下，他打算先看一遍整个高中时期的课本。他听说过那些只用三个月复习就能顺利通过高考的人，他知道以他目前的学习状况，复习与不复习，是好不了多少的。对于理科，他像是天生有一种排异反应，即使能记住一些知识点，真正做起题来，往往相差甚远。他还是打算看一遍，也许这是他整个中学时期的最后一遍回顾了。
过了几天，又到了这个月回家的时刻。洪木打算去找文科班的某个好友借一些文科教材来看，正好朋友和李如心在同一个班级。在等待的间隙，他看着墙上的一副印刷版的展子虔的《游春图》，正看的时候，一个女生叫了他的名字：
“洪木，你怎么在这里呢？”
洪木看时，正是李如心。
“嗯，找个朋友，借些书看看。”他回答后，也就没有再说别的。
李如心想要说什么话，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她被同伴拉着，脚步匆忙地走开了。对洪木来说，这像是失而复得的场景，在白驹过隙的时光里，这是造物主留给他的流年的尾巴。这短暂的相逢，仿佛如同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突然离开的一场梦，如同春寒的天气里的一阵暖风，黄沙漫天的天气里一道刺眼的阳光，轻轻柔柔，吹进他的心里，照耀着他冰冷的手。两年来她的样貌没有变化，好像更漂亮了一些。
等到好友给他拿来一大包文科书本，洪木说：
“我回来后给你送来，或者给你送到宿舍去。”
“不着急的，什么时候都行。你没事吧，每次看到你，总是显得有什么心事似的。”朋友问他。
“没事。”洪木看着他，略微笑了笑。
“嗯，那就好，你看你这么瘦，多吃点儿，穿暖和点儿。”朋友对他说。
他感到莫名的感动。长久以来，他好像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语。这句有意或无意的亲切的话语让他那么感动。
“嗯，好了，我知道了。”洪木对他说。
好友走开后，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寂寥无人的空旷的走廊里，那些声音好像是有回声似的，在他的耳边回荡，久久不能散去。过上短短的几个月，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时间会像一个点燃的火把，烧死留在这里所有龌龊的、没有梦想、没有自由的青春。
当他回到宿舍，那些将要回家的学生，像是要去抢什么东西一般，脚步匆匆，追赶时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和一个低矮的男老师相互谈论着，走向楼梯。男老师一会儿抬头挺胸，像个骄傲的白头孔雀，一会儿点头哈腰，像个鸭子，用他尖细的声音向那因为肚子太沉而行动缓慢的男子解释着“那些试卷真的不是我卖的”一些话。
一些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他们在学校餐厅前的一片广场上旋转，用脚尖点着地，不知疲倦。天空，大地，和所有人的人都围绕着他们旋转，不能停止，他们欢笑着，尖叫着，快乐简单。他们三三两两，有的转晕了，瘫倒在地上，有的还站着，却不能直立，一个个东倒西歪。
洪木在二楼的阳台上看了这些孩子一会儿，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准备离开的时候，好友叫住了他，对他说：
“洪木，给你这个，李如心让你填写的。”
洪木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同学簿。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学习不好的小学生，领到一张奖状那样充满喜悦，感到不可思议。
“你确定是李如心给我的吗？”洪木问他。
“那还有假，当然是她给你的。你写一下，到时我来拿。”好友说。
“她为什么给我呢？”洪木问他，带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劲儿。
“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过同一班吗？你别问我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去问她。”接着他匆匆忙忙，走下楼梯去了。
或许是她今天只是看到了自己，想起还有一位这样的同学，就送了一张。洪木不敢多加揣测，把这张纸夹在了自己的一个书本里，放在了装满的书包里面。他的心中充满了满满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让他不想带有任何猜疑，任何顾忌。在过去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季节，他能感到一些牵挂能胜过过往所有的难堪。他希望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个女孩，不会把他当成一个痴心妄想的人，不会把他当成像是充满欲望的男子——如同那些看待美丽的女人如痴如醉的、破落乡村的二流子一般。在刚开始的收到这张纸的时候，他想过李如心把这张纸递给他，也许只是一件平常的小事，在她厚厚的同学簿里面，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名字，和他说过一些话，有过一些微不足道的故事。可是在洪木看来却不是这样，这是他在整个高中时期，别人给他的唯一一张同学簿，还是来自他认为在他的过往中，对他最重要的一个人给他的。现在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他努力保护这种幸福感，保护这一份像是寄来的喜悦，小心呵护，让它依旧单纯，不染尘埃。
他来到了对影山上的小木屋里，在西窗旁找了一把藤椅坐下。下午太阳的余晖洒在山前，这一切亲切而温暖。东风从山的另一边吹来，有时带着些纯粹的风声。一些干枯的树枝，挂着那些在腐朽的冬天残存下的树叶哗啦作响，仿佛一个残死的游灵想要和新生的植物呆在一起。最终它们还是被风吹掉，跌落在山脚下的石头上，跌落在厚重的泥土里。所有的风都被山挡住，吹不向他，让他宛如呆在一个温室里。
他翻了半个下午的历史课本，觉得那些文字通俗易懂，十分亲切，完全不需要像对待一道物理题目那样去死磕很长的时间。那些忍受了一整个冬天的花根渐渐长了出来，成为一个全新的生命。他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的女人用甜美的声音，说着一些话。她在采访一个摇滚歌手，说着那些“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的人生经历。他知道自己那些如同可怜的醉鬼一样的高中生涯就要过去了，未来即便再残酷，再没落，起码还会让人有些希望的光亮，好过这些让他心生厌恶的青春。
他拿起自己的蓝黑墨水钢笔，拿出那张李如心给他的纸，写上“你好”后，便不知怎样写下去。往日的时光泛涌在他的心头，如同温暖的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他。在这样一个时刻，他想跟她说一些关于爱慕的话，那些话在自己的心里，依然如同胆怯的小兔子一样，不愿露出头来。他拿起笔，又放下，最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没有流露出爱慕之心，没有对往日的时光的回忆，笔尖说出的话语，像是和自己多年未见的一个朋友的谈话，像是写给自己最纯洁的女儿：
在往日的时光里，希望所有的想起都带着美好，带着祝福，
……
他把话写得很长，那些停不下来的言语，在短短的横线上已经没有容身之处，那些没能说出的话，变成了一个秘密，轻轻关上了心扉，不再去打扰它的主人。他写下了结语：
“……
祝：胜过以往。”
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在贴照片处，他犹豫良久，还是贴上了自己的一寸照片。他知道这样多多少少都会显得很穷酸，如同《儒林外史》中那些穷酸的书生一样。他不在乎，这就是自己，一个没有多余照片，长在青春草莽中的自己。
洪木把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张在阳光下的返照下，如同明亮的水晶一般。他把那张纸安稳地放在自己的一本书里，像是放好了一件非常珍贵的字画。他闭上眼睛，倚靠在藤椅上，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依然能够让他全身出汗，脚心发热，阳光打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热情直接。他合上的双眼如同看见了一片火红的海洋，远方的山河融化在这片海洋里，化为风的声音，宛如远方的音韵。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李如心的名字，一声声，低低地，温柔地呼唤着。
他拿过自己的一个黑皮笔记本，盖在了眼睛上。在合上的瞳孔里，世界折射成点点星星，从远方来，到远方去，汇聚，汇聚，又分离。他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变成光，变成暗，相互揉和，相互吞噬。他看到了霍金《时间简史》里面的黑洞，那些消失的光，逐渐变大，缩小，没有方向，没有行踪，飘忽不定，告别了几千光年。他看到一个脸庞，在时间里浮现。他看到自己，在这宽阔的没有尽头的天幕上，漆黑一片，滑落，行走，像在逃亡，划向一个美丽的，期许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