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洪木走在小城的道路上，看到一家小摄影馆写着“云朵照相馆”，他走了进去。
“小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云叔举着相机，从内室里面探头对他说。
“我去外面打工了，现在才回来。”洪木对他说。
“你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啊？”云叔问他。
“很多，像用photoshop排版，这种活也干过，和你们现在用的图片处理软件是一样的。”洪木回答。
“噢，在外国做排版，那一定能挣不少钱吧。”他说。
“也还行吧，都差不多。我好长时间没用过那个软件了，之后又做过一些别的事情。”洪木答道。
“那你坐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一会儿过来和你聊聊。”说着，他又走进内室去了。
洪木在照相馆的客厅里随便看着，他走到一面照片墙前面，上面挂着有很多画框，画框里面装点着很多漂亮的婚纱照，也有许多孩子的照片。他看到在一个角落里，一个水晶画框里放着李如心的照片。她在那些炫彩夺目的婚纱照片里，没有打扮，没有梳妆，显得朴素自然。她洋溢着青春的脸庞，在人群中妩媚了他们的时光。
他把照片摘下来，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像是他尘封的记忆。
他拿着照片走向内室，对云叔说：
“云叔，这张照片我拿走了。”
云叔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件遥远的事情，他不好意思地对洪木说：
“我记得这是你表妹对吧，当时我就放在了那里，忘记收起来了，当时等你也等不到。”
“没关系的云叔，你能留着，还是很感谢你的。”洪木对他说。
“这样，我还有些事，想去万隆买些小家具，有空的时候我再来。”洪木向他告别说。
小城的很多地方，他只是在高中的时候走过几条街，走在街上，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来到万隆商城，在里面看着一面装有镜子的家具。
“请问，你是叫洪木吗？”一个女店长问洪木。
“我是。”洪木说。他不知道在这里有人会认出他来。他转过身，看到面前的这个人。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她问道。
洪木看着她，她留着蓬松的卷发，身材高挑，打扮的很入时。他觉得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摇摇头说：
“真想不起来了。”
“我是余蓓蓓，你还有印象吗？”她问。
“噢，我想起来了，你和以前差别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洪木说。
“我没上完高中，后来我们也没见过面，记不起来也很正常。”余蓓蓓说。“现在是傍晚，人也不多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咱们好好聊聊。”
“不会耽误你上班吧。”洪木问。
“没关系的，自己的店。”余蓓蓓说。
他们来到了一家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和一盘坚果。她把一张会员卡递给一个男店员，男店员轻声细气，显得非常有礼貌。
“你还好吗，这么多年。”洪木问她。
“嗯，挺好的。大凡一个女孩在这个年龄阶段应该经历的事情，我一件不落都经历过。我高中毕业后，去青岛学习了一段时间酒店管理，后来谈婚论嫁，在小城租了个小店。现在小孩是婆婆看着。回头看看，并没有经历过很多故事。”她喝了一口咖啡，抿起嘴角，笑得很甜，像是桥边流动的清澈的水。
“高中的时候下学，你后悔过吗？”洪木问她。
“现在想想，从高中辍学说不上对错，就是有些惆怅吧，毕竟都是要生活。”她说。
“你呢，”她问：“这么多年你怎么样？”
洪木把他从高中被开除，到去非洲的事情跟她说了，没有提及和李如心一起在木屋度过那一夜的事情。
余蓓蓓饶有兴趣地听他说着，几个像橘子一样的小灯，在黑色的工业风格装饰的房间里散发出氤氲的气氛。余蓓蓓在这氤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漂亮。洪木记得，在她上高中的那会儿其实也没有那么漂亮。
“时光早已在这几年中偷走了一切。”余蓓蓓说。
“是啊，”洪木感慨，“你和李如心有过联系吗？”
“嗯，前几天我和她见过面。”余蓓蓓说。“你没和她联系过吗？”
“没有联系过。”洪木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想去见见她吗？”余蓓蓓问。
“是的。”洪木说。
“这么长时间你还是忘不了她。”余蓓蓓感慨说。
她在昏暗处看不到洪木的表情，见他沉思着，余蓓蓓继续说：
“女孩在短暂的20多岁会经历很多事情，20岁之前的女孩，她们涉世未深，对很多事情都不懂，爱情对她们来说，就像是一枚还没有成熟的果子。有的人站在树下饥不择食，上去一口就把它吞下去了。你说她该不该吃？如果吃下去的话，吃了之后会肚子痛；你说她不该吃，她对这个果子感到很好奇，这个果子显得十分诱人，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等到她们长大后，再次走到这个果树下，这个果子早已成熟，或者掉落，或者被人摘走了。很多事情人们并不是害怕失去，而是害怕没有更好的代替。”
洪木点点头，说：“嗯，你说的对。我无法用完全的理性来看待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能够替代李如心的那个人始终也没有出现，对于我来说，她是不能被替代的。”
“好吧。”余蓓蓓说。“如果你想要的见一下她，可以去医院看看，现在是8点多了，你现在去的话，或许能够遇到她。”
说完，她站了起来，拿起包跟洪木告别，就离开了。
他来到医院里，站在那张贴着医生和护士标准照片的墙上看着，寻找着李如心的名字，看了几遍，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孩子的奶奶吓唬她孙子，说：
“如果你再闹，我就让偷小孩的人把你带走。”
小孩看着这个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男人，就停止了哭闹。一个护士走到洪木身边，问：
“你好，你是做什么的？”
“噢，我在等个人。”洪木说。
护士打量了他几眼，就走开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以免吓到那个孩子，来到医护室的大厅前。他看到里面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医护室里的人群中忙碌着，动作轻快而熟练。他见她端着医护盘走出来，就走向前去。
“你好吗？李如心。”洪木走到她面前问。
“洪木！”她失声叫了起来，惊喜地花容失态，整个楼道的人都看向她。她手中医护盘也掉到了地上，在安静的空间里发出金属和玻璃瓶清脆的破碎的声音，声音在楼道里回响着。她不敢相信这个她九年没见过的人，会在这么不经意的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医护室里的护士们看着她，冲她掩嘴笑着。
洪木微笑着看着她。李如心稳定了一下心神，对他说:“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你到医院是有别的事情吗？”
洪木说:“没有别的事情，专门过来看看你。”
“你先等我一会儿。”李如心说。“我忙完这一会儿就下班了。你可以等一会儿吗。”
“可以。”洪木说，“我在那排椅子附近等你，等多久都可以的，不着急，你先忙完。”
说着李如心就去忙了。她的同事过来帮忙，把破碎的瓶子打扫干净，转身离开的时候向洪木这里看了看。
他坐在大厅里一尘不染的椅子上，那些年轻的护士在一间间病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匆匆忙忙，健步如飞。这时，一间病房里发出了女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围观了很多人。
一个女人穿着睡衣，揪着一个男人的衣服，把他拖到楼道里，叫嚷着：
“你说，你说！那个女人是谁？自从我来到这个医院，你就一直抱着手机。这么多年你在外面，别人还以为你赚了多少钱似的。你说你在手机上聊得些什么？我这是做完了手术，来到医院这几天，你就没正眼看着我一眼。我也不怕丢人，你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一个月挣那两千块钱，还不忘在外面找小三，孩子都出生好几天了，你看你像个做父亲的吗？”
她被人劝住后，一个人捂着肚子，在走廊里抽泣起来了，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那男子从走廊上站了起来，拿着手机一言不发，他整了整衣领，走向洪木这边的椅子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在走廊里张望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来回翻着。
“洪木，咱们走吧。”李如心叫了一声看着手机的洪木。
“嗯，好。”他起身离开，和李如心并排走在一起。李如心穿着含羞草黄色的一件长袖衬衫，穿一件及膝长的黑色短裤，换上了一双平底的高跟鞋。她扎上了低低的马尾，额上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整齐干净，显得特别温柔。岁月年轮只在那些脸上写满忧愁的人身上流过，让他们的双手变得苍老，对她却手下留情。翻手机的那个男子视线离开了手机，呆坐在椅子上，眼神不离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像是匍匐于爱情的动物。
他们走在街上，起了风，风吹向李如心，她的衣袂随风起舞，像是在风中飘荡的旗子。街上的红灯绿灯闪烁不停，让行人感到有些心慌。
“可能要下雨了。”李如心说。
“要不我去买把伞。”洪木说。
“不用的。”李如心说。“我的包里有一把伞。”
他们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一个老人拉着三弦，琴声断断续续，街上的一些人或紧或慢地走着。那些琴声像是努力的用画笔描绘一个虚幻的梦，粗粝而笨拙。行人走在路上，无心聆听这琴声，他们的路程或长或短，沉浸在小城相安无事的岁月里。
“我们去哪里走走呢？”李如心说。
“我想，小城已经完全变了样吧，这地方我感觉陌生。你带着我走走就好。”洪木说。他觉得不管走向哪里，只要在她的身边，和她有关的夜晚都十分美丽。
“好的，咱们从宝相寺那条街向南走吧。”李如心说。
他们走在街上，洪木向她说着一些见闻，李如心很乐意地听着。李如心向他说着小城的一些趣事。他没有问李如心的一些近况，他觉得，李如心看起来还不错。他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不敢问。他知道有些现实摆在面前，会如同一把冷兵器让人不寒而栗，会如同这阴郁的天气里的一声惊雷，惊醒这沉醉的、易碎的梦。
这时，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从那个秀气的小包里拿出了伞，让洪木靠近点儿，以免淋到雨。
“我在非洲经常淋雨的，好几年我都没打过伞。”洪木说。
“最好还是不要经常淋雨，那样对身体不好。”李如心说。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李如心问他。
“我还是想做一个教初中语文的老师。”洪木说。“我知道时间在变，现在说来已经晚了，可是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梦想，你相信我能做到吗？”洪木问。
那些曾经的梦想，放在这个时代显得那么浅薄可笑，在他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他不想对李如心隐瞒，或者说个前程远大，光鲜亮丽的梦想给她听。他想对她坦诚相待，把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听，即便她认为他还是那么卑微，有些可笑。
“相信你！”李如心看着洪木，认真地对他说。
洪木听到后，像是《荷马史诗》中甩去失意后，重新回到家乡的奥德赛一般，心里感到暖暖的。
“听说你在非洲的时候还写诗？”李如心问他。
“现在已经不写了。你是在网贴上看过吗？觉得写得怎么样？”他问到。
“水平完全不行。”李如心摇摇头说：“你的用词不准确，让人完全看不懂，句式上也有很多错误，像是东拼西凑来的。没有什么架构，文笔也很青涩。读完之后完全就是在抒情和内心独白。一首诗没有一个明显的事件，还不如我读过的一些散文或者《故事会》读起来有感觉。你的很多诗我并没有看过，说实话，我很纳闷，就算你没读完高中，你在初中的时候也读过现代诗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写成那样。”
洪木不知道李如心从哪里找来的这些小词儿，她以前是从来不读严肃的文学作品的。刚开始他还尽力听着，沉吟半晌，后来看着李如心那认真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
“哈哈，你是明白人。”
他把这些诗产生的过程向李如心说了，逗得李如心哈哈大笑。
雨水打湿了地面，车辆来来往往，溅起了很多雨水。他们来到河岸旁的小路上行走着。雨水带走了小城的灰尘，让它在雨中显得明亮又朦胧。远远的那些明亮的街灯，在缥缈的天幕上如同大大的启明灯一样，被精灵们当做灯笼，提着在天街上漫游。车灯，霓虹灯，路灯，在雨水中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色彩，像是印象派大师用调色刀代替画笔在画板上创造出来的明亮的色彩，它们扫去雨天的阴霾，给人愉悦的心境。湖水倒映着这个城市，显得这个城市十分纯洁，宛如掌上明珠。那些色彩融合在水中，发出明亮的光泽，让人心动神摇。它们流动着，宛如生命的悸动，温柔得让人心魂俱醉。挂在树上的树叶整整齐齐的一字排开，映照着火红的霓虹灯的颜色，宛如熟透的红果那般诱人。那些淋湿的绿叶发出神秘的绿色，如春天般芬芳，像是从山谷中的溪流里流动出来。
就这样，他们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那些话语看似很多，其实他终究没有向李如心打听她的近况，只是把这些年的一些情长，换做一些言语间的短长说出来，这像是他这么多年独守的一个秘密。直到所有的灯都渐渐熄灭了，车辆渐渐稀少，他们还是不想停下来。
雨渐渐停了，李如心还举着伞。月亮从凉薄的远方升起，透漏着氤氲的色彩。
“我现在到家了。”李如心说。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门，对洪木说。
“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早些休息吧。”他说道。
李如心向他招招手，向他告别。洪木目送着她走去，她的倒影在雨水中模糊了一片。她走了很短的一段路，洪木感觉这很短的几步路宛如千里之遥。
“如心。”
他叫住了李如心，飞快地奔向她，站到了她的面前，深情地注视着她。他紧紧地抱住她，觉得不能在失去眼前的这个人，不管她是否有男朋友，是否已经结婚，现在只想拥抱着她。李如心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渐渐模糊，在她的睫毛上化作一层雾气。
月亮又偷偷地躲到云层的背后，像是一个黯然无声的盲者，侧耳倾听世间的聚散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