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算是好景致,四周是直达云霄的群山,因水域太宽,山被硬生生的劈开,雾雨涟涟,水汽迷漫,这里没有四季,不见天空,不见日月。偏偏岸边的芦苇茂盛,飘絮漫天飞舞,大雾朦胧间,走近水边,有些水草长出了水面,翠鸟觅食回来,鹅黄色的小鸟探出头,等待大鸟的食物。在这没有什么生气的望止水旁,看到如此鲜活的生命,一时愣了神。
素衣女子在这儿站了许久,远处传来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等船家走进,素衣女子一声不响坐上船,
“姑娘,你去哪儿?”船家问。
“我也不知。”
船家一笑,把船离了案,放下船桨,自顾自拿了酒壶,坐在船头,喝了起来,船只在水中飘来飘去,
“船家,我也来一壶,可以吗?”
“这是极品的仙翁倒,烈着呢,不如你就喝桃花酿,温和些。”那人回过头来,指着船篷里桌上的酒壶说道。
素衣女子亦是一笑,说道“桃花酿虽好,但总觉得欠缺一些什么,仙翁倒既然如此烈,给我尝一口可好?”
闻言,船家一愣,随即笑声四起,惊飞了停在船篷上的鸟儿,走进船篷,拿出另一壶酒,抛了出去,在空气中划出弧线,素衣女子伸手接住,“嗯,我没有其他客人,就让你得了这个便宜。”
素衣女子拿了酒,扯开壶盖,酒香扑鼻,如云如雾,“如此,便多谢船家了。”
那人又不搭理她,又坐回船头,继续喝酒。船依然在水中飘荡,这里没有风,水也似乎不动,所以谈不上是顺风或
是顺水而行,又有水雾迷眼,看不见前路,也看不清退路,一切随缘分使然。
船过了两个山头,那人似乎醉了,竟唱起歌来。
皎皎白玉兮,孤悬夜空;
翠色山烟兮,闻鸟鸣。
午夜孤灯晃兮,流萤舞成眠。
青衫经流年兮,染俗尘;
亘古如一兮,弥醉伤痛;
几度春秋兮,路有痴客;
一别无虞兮,此岁终得安。
……
虽是风月之词,那人的歌声句句字字透着逍遥之音,在这寂寂山水中回荡。半晌,那人喝了一口酒,呷了呷嘴,道“仙翁倒,最是醉人啊!”
又过了半晌,船头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素衣女子眉目一弯,到船的另一头,盘腿而坐,喝了一口,嗤笑“不管再烈的酒,却也总是醉不倒我,真是没福气!”
那船既不随风,也不顺流,可是人们都知道,总是要到岸的。
这里是商山渡,是四城交汇之地。
这里不见风月,不遵世俗,不理神魔。
这里千百年来如一滩死水,却隔开了神魔两界,遥遥对望。
这里只有一个人,名曰“商”
一天一夜,船终于靠岸,两人感觉到船停了下来,素衣女子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还是雾雨连天,芦苇飘絮,只是却相隔千万里之遥。
“船家,前方是?”素衣女子偏过头问。
船家爽朗一笑,指着那渐渐清晰的山路说:“前方便是雍洲了。”
雍洲吗?素衣女子心中了然,虽没来过,但听说的却不少。
“船家,多谢相送。”素衣女子跳下船去。
“我这里多少年也未必有个人过,如今,你已陪我走过望止水,难得的缘分,何必言谢,”船家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又笑,“听说桑南的落桑酒也极其难得,你若有幸得到,也要记得捎一壶来给我,可好?”
素衣女子了然:“若是你能离开商山,恐怕天下的酒都逃不过你的嘴巴。”
船家哈哈大笑:“我本不是好酒之人,却因着这身份困顿,一醉十年,打发时间而已。”
“既如此,我自当记得,”女子想想,便应下了。
“谢了!”船家又放声大笑。便把船桨一撑,那船立即离了岸边。
看着那船渐行渐远,素衣女子转身,朝着山路走去,耳边又传来那船家的歌声
酒醉迷离兮,惹尘埃,
迷途无路兮,自在浮生。
盈盈一水兮,……
……原来沂澜山竟是这般孤寂,他觉得自己竟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坐在以前经常坐的悬崖峭壁之上,劲厉的风呼啸着砭骨而来,在这里看过去,密匝匝的树林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形同鬼魅,黑绿丛中,借着月光,依稀看得出崖壁之间一簇簇情醉花。
月亮又躲进云影里去了,他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
“我要走了。”
她冰凉到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他周身响起,和着沂澜山的风呼啸而来,像是要把他的骨血吹散一般,一遍,一遍……
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呵……”他苦笑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原是他犯了错误,欺骗了她,如今她要走了,他连阻拦的资格都没有。能用什么身份阻拦呢?她的主君?她的朋友?或者是她的师父?可是,他连理由都没有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轻地,他回过头,看着来人走近,看见她手中拿了酒壶递给他:“她要走,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接过她手中的酒,沉默不语。
“这是你专门为她酿的,她可真没有口福!”女子红菱一般的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打开酒盖,那酒的香气就立即散发,此刻,酒香与悬崖峭壁之中的一缕缕情醉花的香融为一体,扑面而来,如九天流光月华倾泻。
那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愣了愣神,道:“哦,原是这样!”
半晌又说:“她只带走了玄亦剑。”
男子拿着酒壶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酒,这就算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吗?
“你当真留不住她吗?”女子似乎不死心。
男子道:“强留吗?自然是能的,我不想把她推远,所以就得放她走。”
女子皱眉:“可现在你面对的情况可谓四面楚歌,她一走,你便是如失去左膀右臂,她就不能体谅你吗?”
“她留下主剑,只带走祭剑,已经算是为我考虑至多了,”男子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又说,“你也不必考虑太多,总会有办法的。”
女子无奈叹气:“也只能盼望玄殁剑的威力能够抵挡一阵了,得尽快想出应对之法啊,不然那些老家伙们真的不好对付!”她有些失神,几许无力,又道,“我已把她的行踪报与各处知晓,不管她人到哪,都会有人来接她,你放心吧。”
“好,”男子看着女子,吐口,“你辛苦了。”
女子洒然一笑:“看吧,又来了,你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客气啊!再说了,又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她。如果实在觉得我辛苦了,就把你手中的酒给我好了?”
男子犹豫一瞬,伸手递给她。女子接过酒,“情醉花酿的酒,我可要好好收藏了。”
“你要是喜欢,再给你酿一壶。”男子面无表情。
女子立刻收起笑意,瘪嘴道:“牧北辰,你可别害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崖壁下面有什么,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恐怕还没有尝到酒,你的那帮手下就把我给削了!”
说到手下,牧北辰不着痕迹地烦躁:“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女子也正颜道:“暂时没有,但是越是这样,越令人担忧,让人感觉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没有她,你有把握应对吗?”
“她会回来的。”
“凤歌,风来了,才能看到月亮。”
沂澜山大风又起,卷走了遮住月华的云,霎时照亮整个山岚。
正是初夏时节,天才亮,有些雾蒙蒙的,有些发冷,那棵有些可怜的老柳树原本只剩下躯干,却因为近几日下了夜雨,吝啬地吐了新芽。周围仍是黄沙,本来就是偏僻的小城,越发显得萧条。
“周二爷,周二爷,”城门口穿着黑色兵服的年轻男子走到一家茶肆门口不断扣门,浓眉大眼,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
没过一会,便有人打开门,开门的人爬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我说谁呢,原来是阿勇啊,快在那边坐一会,小老儿马上烧水。”
青年坐下,周二爷问:“我是不是今日起得有些晚?”
青年憨直一笑:“没有,顶班的来早了些,所以比往日早一些来。”
“倒是辛苦你了,每天早上来叫我起来。”周二爷埋下身体,去引火,点燃后,拿了一些干面食出来,等水烧开的过程中,又说:“你爹的病好些了吗?”
青年说:“还是不见好,城中大夫这几日都不出诊,我也没有办法。”
“哎!”周二爷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们不就是嫌钱少吗?我这里有,你拿去用!”
“这怎么能行,我不能要!”青年想也没想,直接回拒。
周二爷却说:“这钱我是借给你爹,又不是借给你的,再说,日后,你是要还的。”
青年又说:“即使是借了,可能城里的大夫这几日未必能出来!”
周二爷疑道:“那是为何?”
“你没听说吗?璟洲扶偃公子要来雍洲,上面对此事极其重视,这几日所有城镇进出人等都要详查,那些大夫怕事,所以干脆就没人再出城问诊了。”青年叹道。
周二爷却说:“你也要照顾好你老爹,等过几日,不就好了,你且打起精神来,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扶偃公子。”
青年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嗯,听说这扶偃公子也是继荒神后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真想见见!”
他们在自顾自的说着,却没注意,一个书生模样的年青人骑马而来,已在茶肆外站了许久,脸上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等青年和周二爷说完,便坐了下来,说:“老伯,你知道扶偃公子?”
周二爷却头也不抬:“年轻人,平时只知玩乐,不关心天下大事,最近几日扶偃公子要来雍洲,你不知道?”
那人也不搭话,周二爷这才看清来人,银线绣工的衣袍,绣着暗云纹的披风虽然沾了风沙,谈笑之间,仍流露出绝代神采。
这时,后又追赶上一人,翻身下马:“公子骑马可真快,让属下一路好追!”
那公子无奈:“是你太慢,我们得赶紧进城,然后又得赶路去雍城了。”说完,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杯茶喝了,拿起马鞭,向周二爷拱手称谢,付了银两,翻身上马,对青年道:“你会见到他的。”
那人走后,路上渐渐有几个行人了,青年告辞了周二爷,又有一素衣女子来到茶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等人。过了半晌,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城里走出来,看到素衣女子,欣喜道:“姐姐,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们可要被骂了!”
“谁骂你了?”女子问。
年轻姑娘带着几分俏皮:“凤歌姐姐呀!不过姐姐你来了,我以后就跟着你,就不会挨骂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骂人?”女子有些好奇问道。
“姐姐看起来很好哇,唔,姐姐,我们进城吧,不然宋老头又得骂我了!”年轻姑娘拉起素衣女子的手,快步向着城门口走去。
素衣女子被牵着跟上脚步,十分无奈:“你一天要被他们骂几次啊?”
……
周二爷站在那里“现在的少年人,真是……”话音没落,一抬头,便看见素衣女子折返回来,面带微笑,“多谢老伯。”拿着钱币塞在他手里,怔了怔神,下面的话全吞进肚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素衣女子向他一点头,笑着往城门口方向去了。
周二爷傻在当场,嘴里还念念有词:“现在的少年人……都长得如此好看吗?”
偏僻的古城虽显得有些杂乱,但是却难得的热闹,比起以前生活的地方,倒更加有生气更加有趣呢。
“映雪,你快给你姐姐拿个靠垫去,你姐姐在那里坐了半天了,仔细别让她累着!”老者说。
那姑娘马上拿了靠垫,把它放在正在看街景的女子背后,盘腿坐在女子旁边,问:“姐姐,你在看什么呢?”
“映雪,你看他们好有趣,在那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呢!”女子笑,又问:“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
映雪回道:“姐姐,我的名字出自一句诗‘梨花繁落孤映雪’,因为这句诗没有下句,所以宋先生才给我取的,说是我没姐妹,取这个名字刚好。”
话说间,楼下传来一阵声音,往楼下一看,有许多穿着青衫的少年正朝着对面酒楼走进,领头的少年正要跨进去,里面有人走出来举着剑,把他挡住,却是那天在城门口那位公子的属下。
“雍城季钧拜见扶偃前辈。”领头少年朝里行礼。
那属下笑道;“我们家公子今日心情欠佳,不想见客,请回吧!”
“弟子奉师尊之命,为了前辈安全着想,请前辈跟我们到雍城再赏景,弟子还要早早回去给师尊复命,请前辈莫要让我们为难。”季钧恭敬,确是不卑不亢。
“想见我家公子,先在我这里走上几招吧!”
素衣女子暗想:这样当街挑事不好吧?
季钧笑道:“辛慕兄真是好兴致,不过今日有许多路人,万一伤及他们,可不好。”
那辛慕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自觉确实不妥,又说:“我们可以去城外”
季钧摇头:“师尊在雍城新建了演武场,兄长到雍城之后,钧定当奉陪,让兄长尽兴,可好?”
一听到演武场,辛慕两眼放光,只是那一声“好”还没落音,客栈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接着对面走出一人,却是那日周二爷茶铺前的那个贵公子,今日着一袭月锦袍,长眉入鬓,飞扬细长的丹凤带着打趣的笑:“辛慕,你可是要被人装进了套里去。”又转头看向季钧,带着打量的眼光:“他徒弟什么时候变得很聪明了,真不知道他是从哪挖出来的?”
辛慕面无表情:“请前辈莫要为难于我们!”
“不是我要为难你们,只是这雍州美景实属难得,我既已来了此处,自该好好看看。”
“前辈要赏景,雍州美景当属雍城郊外,前辈到了雍城之后,师尊定会作陪,请前辈莫要误了大事!”少年语气不变。
“我偏偏要慢慢走,此行我本就是来给他添堵的,我倒想看看他生气的样子呢!”懒洋洋的语气,连带着几分玩笑。
少年心里叹气,又道:“请前辈莫要让我们为难!”
那男子又笑道:“你看看,又急,果然是他教的,一板一眼,极是无趣。”这些话却是对他属下说的。
少年暗忖:师尊真是了解这位的脾性。临走时,师尊说,顾扶偃其人,他只要觉得你无趣了,就不会逗你了。
“那人是谁?”坐在对面楼的素衣女子问。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口,看着对面的情形,回道:“姑娘,对面刚刚走出来的是顾扶偃。”
映雪疑惑道:“这就是璟洲公子顾扶偃吗?”
素衣女子笑道:“这看起来两人没差多少岁数,怎么都称呼起前辈来了?”
老者乐了,扑哧一笑:“这顾扶偃好歹也有几千岁了,可那位少年人却只有十八九岁,就连小老儿宋祁也要叫他一声前辈呢。”
女子又问:“那少年的师尊又是谁?”
“是雍州安闲。”
“那个人好歹也有几千岁了,怎么跟几个孩子较起劲来了?”映雪好奇地问。
老者看了看外面的人都散了,笑着说:“顾大公子这是在跟安大公子较劲呢!”
“映雪,有没有兴趣到雍城一游?”素衣女子调侃。映雪忙不迭地点点头,
宋祁问:“姑娘要去雍城?”
“好容易到了这里,不去岂不可惜?”女子转头问宋祁,“映雪可否借我一用?”
“姑娘既然要去,那小老儿便讲讲雍城那边的事,好让姑娘到了那边也方便,可好?”宋祁问
“映雪,你好好听着,等到了那边,我只管问你可好?”
“姑娘……”
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干什么?
素衣女子看着映雪那一脸痛苦的表情,笑着起身,抚了抚衣袖,朝楼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