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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正面交锋

廉衡徐徐站直,脚镣抖拨的叮咣作响,低眉顺眼也不瞅看面前人物,只将将一躬道:“大旱望云霓,世子纡尊降贵,罪民心田倍润。”

秋豪诧然:“你在等我们?”

“昨日一闹,小子也算半个红人。”廉衡这才抬头,却仍旧摆一幅悬悬而望的表情。

秋豪不以为然,看眼敖顷被拽走的方向,问:“小先生当真不知,敖顷是什么身份?!”

“有些人,我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而有些人,我从不揣测。”

秋豪沉默间,静水流深的大人物终开尊口,内容却不怎么讨喜:“周鼐怀中之物,你的?”

廉衡佯装一脸惊愕,脸色冤枉成六月雪花瓣:“殿下这是何故,我与您素无嫌隙,无凭无据,何要如此冤枉草民?”

秋豪:“小先生莫装。”

明胤眼神冷冽,甫一迎上廉衡的剪水秋瞳,旋即避开。原本,他对面前拳头大的灵慧小鬼,存着一线认可,但就在适才,其对温恭谦让的敖顷,近乎佛口蛇心的演技,让他对这位不择手段的人物很想唾面。可不论如何鄙弃,他站这牢门前当真是难以就那么拂袖离去。

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纠结!

廉衡察情,失口一笑,摇摇头再作失笑,事不关己道:“我这人吧,身无长物,唯独弹性十足,又不是条帮虎吃食的忠犬,风里杨花似的谁牢靠就往谁身上死黏,不自行散开爪子,旁人一般抠不开拍不掉且舍不得。这怪我,怪我。”

“小先生别太过自以为是。”秋豪瞥眼明胤渐次发黑的面皮,咳嗽一声,再道:“世子府从不冤枉好人。”

廉衡嗤笑,知自己已当不成光吃饺子不拜年的傻敦敦,便肃然正经,开始与世子府正面交锋:“打条狗而已。恶犬伤人,碍眼。他爹既不是世子殿下的狗,殿下又何必计较真相。”

明胤:“真相?”

廉衡:“真相!”

明胤:“何为真相?”

廉衡:“有些真相真的不如假的,譬如此番打狗始末。而有些真相,假的就是假的,便是鼎烹斧挫,也得寻其真实。”

明胤羽睫低垂,良久:“你要的又是什么真相。”

是昌明十年嘛?!

廉衡:“真相都是从泥沼里打捞出来的。殿下何必脏了脚,离远即是。”

明胤:“我若不呢。”

廉衡:“两害相权取其轻。殿下是个聪明人。”

当此时,廉大胆不会知道,比起打狗或脏脚,十四年前灰烬底埋藏的真相对世子殿下才是真诛心。若他当真两害相权取其轻,廉衡这只“大害”,自然要被“宁可错杀绝不错放”了,哪还容得他此般活灵活现辞气铮铮。

明胤:“你当自己很聪明?”

廉衡:“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明胤:“趁你手脚干净,奉劝离开京城。”

您是在开玩笑么?!

廉衡避实就虚:“小民虽说五毒俱全,但还未曾造孽。”

敖顷不是你正在造的孽么?!

明胤双眸如炬,语调疏缓却字字直击要害:“敖顷的确好用,你挑了颗一策万全的棋子。你很会演。”

廉衡面色覃寒,一字一顿:“我从未,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对敖广的憎恶。”

明胤:“何需掩饰。你越表现,他越不会承认身份。你不过想在真动了敖广后,利用他欺瞒你的内疚之心,让他宽宥了你。你倒算无遗策。”

高悬的烛火,令廉衡的脸色乍明乍暗。他对敖顷的内疚真实不虚,初识之日,只当萍水相逢,处交一月,才由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他真身,亦在那时尾随了他,待敖顷抬靴跨进鎏金铜狮子镇守的崔嵬府邸后,他冷笑三声,本想就此断袍断交,端的这敖顷只是个善缘星君,根本无法恶言相向。久而久之,各抛仇怀,成了莫逆之交。若非乌叔擅动崇门,他一时又无法确保世子府保护葫芦庙的真心,怎会如此赤|裸|裸地利用他。

可他分明清楚,敖顷背后使力,已非一次两次。

廉衡:“殿下看山是水,草民确实打得一手银算盘。不过,”他轻笑一声,“不知殿下的金算盘底,派人守住葫芦庙的心思有几分真?”

秋豪再次诧然,尽管世子府已派暗卫守住了葫芦庙,可为的是钓出他背后的大鬼,但这小子凭什么狂人狂词:“小先生凭何如此自信?”

廉衡:“自不是有勇无谋,凭我是个有用之人。”

秋豪:“身陷囹圄鱼游沸釜,何谈有用?”

廉衡看眼秋豪,扫眼四壁,知晓这里的耳朵早被他们堵了个干净,便雄起狗胆走近明胤直看着他,眼底温笑,嘴底却凉凉地对秋豪说:“就凭你主子想‘大羿射日’,而我会帮他‘冯妇打虎’。”

话是真话。但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大罪,小鬼这是报了必死之心在挑逗面前人底线!

明胤探手一把攥住他细凉小脖子,嗡咚一声将他提拉近狱柱:“找死!”

廉衡微作挣扎便也不再反抗,小脸已憋紫,却还是犟着颈子死盯着他,寸视不让,当真一吃雷公屙火闪的主!混江湖不带怕死的!

许是卧在手里的鸭颈细脖子太过凉,许是那寸视不让的眼神太过刚太过蠢,世子爷哽凝一刻,稳定情绪,倏然松手。小鬼踮起的脚后跟这才着地,脚镣随之当啷坠地,清脆沉闷的一声打破死寂。奈何他眼底的那抹笑,还浅浅地搁在下眼睑上。

秋豪百思莫解,只能掩耳盗铃:“小先生休得妄言。”

乍红乍白的脸色犹未稳定,小鬼轻飘飘再道:“小子有无胡说,只道世子殿下当真被御赐了个好名好姓。”

话还是真话。奈何这圣瘼宫省风流事,及其意味深长振聋发聩的名字,世子爷人生十九载,还从未有人当着他面儿,提叙调侃给他上眼药!造死啊造死!英雄啊英雄!

嗡咚一声。心神不稳的世子爷被激得再次探手,攥紧他衣领将他提拉到牢柱边。

廉衡仰着头,忍着肩胛钝痛勉力微笑:“殿下不如往日镇定了。”明胤闻言,蹙紧的目光更冷了,廉衡看眼秋豪看向壁灯外壳的“獄”字,嘴底憨声憨气道,“秋恩人日前在抱月楼见义勇为,顺手捡走张纸,小子不慎瞥见了。怒猊渴骥,想那‘羿’字又大又韧,权猜他一猜,殿下何必认真呢。”说完他看回明胤,眼神怀诚。

明胤寒意渐消,复归渊流本色,松了手夷然不屑道:“从万卷屋,抱月楼,到落英亭,再到朝堂,你步步为营费尽心机夺得旁人注意,不就想攀条捷径,扳倒敖广,昭雪沉冤。”

廉衡捋了捋被捏疼的犟脖子硬领子,转弯抹角道:“世子殿下未免妖魔化了小子,草民破毡盖身何德何能。”

“你故意激怒我,无非投石问路。不若我也权作猜测,乌叔动了他不该动的人,惹恼了你,你想反水,对吗?”

“师公秉性,您比我更清楚。人心和政治再阴暗肮脏,都不应将他牵扯其中。不论是谁想给他泼脏水,不论是谁,意欲何为,望您念在他授业解惑的份上,守住他清修。”

明胤靖默片晌,疏缓道:“我若问你,儒父缘何搭救,你作何回答?”

廉衡:“黄梅不落青梅落。草民若说自己是个大才,儒父舍不得让我死,世子信几分?”

明胤:“一分不信呢!”

廉衡苦笑,拍打下肮脏不堪的布袍,挺身垂立:“世子殿下要做什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殿下亦知道。您无需刻意招揽,得个智囊刁谋;小子不用曲意逢迎,寻个可倚泰山。双赢,您说是也不是?”

“食言而肥己之人,要之何用?”

“乌叔一‘暗礁险滩’,小子不卖了他难道要跟他一条路走到黑啊,我又不傻。再说您也不必全信我,就像我也不会全信您一般。皆非良辈,抱团各为目的。”

“抱团?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

“草民却非东西,不过南北往来的流客一枚。陛下的‘除墨’决心不定,殿下一日难安枕。我弄死他,对您有百利无一害不是嘛。”

“小先生莫太猖狂。”静默观战的秋豪,突然插声。

“恩人好凶,小子好怕。”廉衡缩了缩脖装了装样,秋豪一口气堵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廉衡的鬼气可比施步正的傻气更让他噎食。好在小鬼并非以怨报德之辈,见他结气,忙替他顺气,“恩人吸气吐气莫憋气。试问恩人,这么多年敖党可曾向太子、世子任何一方摇尾示好过?”

秋豪被他吸气吐气撩拨的愤然撇开的头,挪转一寸,终究没忍住好奇抄直问:“为何?”

“不敢赌!”廉衡瞧他跟他主子一样别扭,嗤然一笑,“恩人近玉似玉,颇得真传。”授以真传的本尊,蹙眉看他一眼,廉衡忙肃然正色有的放矢道,“但,再过半年,太子一旦及冠,定会请旨迎娶右相嫡女为正妃,彼时相里为甫这位和稀泥高手,怕不是要替东宫抹墙灰了。敖广虽是犟颈子,可他手底的鼠辈多吹两口耳边风,他怕不是也要迎风扬帆,驶向东宫。到时,殿下再是圣眷优渥,亦是彼盈我竭,细算当不是什么好事。”

秋豪撇开的脑袋已然扳正,不服道:“右相嫡女?还正妃?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哪个大臣家里没几个金枝,何况,太子早与唐后外甥女订了姻亲。”

廉衡失口一笑:“恩人难道不知,豢养深闺的公主小姐们,有时连颗棋子都不如。”

秋豪一时无言,看眼静定不语的明胤,犹疑三番再问:“那你将如何?”

廉衡:“挑拨呀。”

明胤、秋豪:“……”

廉衡:“君子尚可欺之以方,小人自然要以毒攻毒。”

明胤郁结的脸色间有温色,奈何依旧是一幅不想说话的高深样儿,秋豪只好继续代主询问:“小先生既恨敖广,何不照乌叔嘱托,单控天命赌坊,何用将五府六部咬个遍?”

廉衡虽惊异世子府主仆的洞察力,却是口气***:“谁叫他们空有乌纱,五行缺德。”

秋豪:“那‘第三大鬼’又为何?”

廉衡:“小子逢龙比干,为民请命,葫芦庙涌金巷的万民伞代表,自要……”话未尽,大人物眼睫微挑,小鬼极速蹦退一步,站在他探手捞不着自己的地方,心说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嘴底却十分乖巧道,“即刻起,草民有问必答。”

明胤方才“握冰”的指节无端捏紧,若非小鬼用致命两点来寻衅,他焉能出手。

秋豪再次追问:“你可是云南余孽?”

廉衡闻言色变,这云南余孽自指前朝余党和段氏顽匪,他可担不起,忙肃容正色:“恩人这顶高帽,草民不敢带,也不愿带,更不能戴!草民只识今朝,不知泥马乱党!”瞧明胤目光犹寒,只好对二人往深了解释,“如果是因乌叔,小子在此坦白,除潦倒之际受过他些许恩惠,考功名托他打点过些许试官,对其当真知之甚少。小子咬遍无府六部,目的不再动吾国本,只是出于保命考虑。试想,我若单控某党,出了天牢就会被送去见阎王,且我单控敖党,定叫吾皇以为我乃马党前锋,岂不是替人空作嫁衣裳。如此,小子既想为民请命又想保住项上头颅,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两党皆控。如此一来,不仅借胆诓论‘钞法’的目的达到了,还叫陛下不愿杖杀了我。”

小鬼见秋豪一副小儿札眼样,失笑道:“恩人是想问,为何我断定陛下不会杖杀我?”

秋豪:“是。”

廉衡:“因为一旦杀我,就只能证明我控诉的朋党之争、铸钞积银之事纯属荒诞,陛下岂肯错失机会去警示那些莳花尚书养鸟闲吏;二来,如我方才所说,我可没动朝臣国本。所谓疮大难处理,草民一口咬一锅,法不责众,其结果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我不是留着敖广的都御史和马万群的大理寺没咬么,两司互相妥协互不咬嘴,三法司调查到最终,不过捉几只替死鬼小咯罗,皆大欢喜一个狗官也没死。”

廉衡忽作失笑,摇头道:“而且,草民反觉得所有人都应感谢我,得亏我在大殿上将他们的烂疮掀起来叫陛下看,叫彼此看,谁也别嫌谁丑,谁也没谁把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叫陛下明白‘隙大墙坏’。小儿黄口,仔细收集起来都能给他们写本传记,若他们再不收敛,陛下给他们写的可是生死簿上的寿命。”

明胤清冽批驳:“愚蠢”。

廉衡乜斜个眼,扬起小脸,心说我就自以为是了怎么滴。

秋豪接茬:“苦心孤诣,除意在钞法,可还有什么?”

廉衡:“恩人难道看不出,小子赚了个盆钵满盈。”他甩甩脚镣又作顽劣。

秋豪:“赚在这天牢?”

廉衡:“恩人细心如发,这会学什么我家槐树顶上的‘风雷火炮仗’。”秋豪峻脸不由得拉下来,小鬼却自顾自道:“恩人试想,一则殿试之前小子如此虚张声势,叫朝野上下满京城都道我好个才华,楞个名动四方,白白赚个‘神童’称号岂不快乐!二则殿试之上宁愿忤逆龙鳞也要为民请命,必然贤名远播百姓喜爱,自此出入市井,买卖东西还怕没人照拂!三则在陛下眼前露个脸,待他气消,日后腰金衣紫怕是只早不晚!四则,”小鬼不禁赧笑,这丝赧笑挂在他透明面皮上颇为失调,却分外地动心娱目,“四则,借此不是已经招徕了世子殿下的探狱求贤嘛!”

秋豪哑口结舌,心说真是机关算尽非你莫属啊!怪不得主子晓星初照就往这天牢赶。

明胤:“你倒机关算尽。”他绷紧的肩膀不觉松垮一寸,“本世子若不成全你呢?”

廉衡:“那不会,”他不无自恃:“殿下眼里无我,便不会来这天牢。您若狠拒了小子一腔心意,为防太子利用就得咔嚓我。”小鬼说时吐舌翻眼作死状,“草民愚见,认为‘杀’不若‘用’简便些。”

昏蒙的牢狱一阵死寂。

良久,明胤温沉沉问:“寒疾,怎么落下的?”

廉衡先是愕然,猛然想起药鬼那日的“望闻问”,轻咳一声避开他话头,真心真意道:“殿下可见过,将寿命化作聪明的人。”

明胤羽睫再动,靖默几分,便携了尚存惊愕的秋豪和暗里防卫的施步正追影白鹞叶昶,拂袖离开。出得天牢大门,秋豪紧忙撑开雨具,明胤望着檐角滴答滚落的雨珠和铅灰色长天,神思沉远。小鬼那凉如冰凌的脖子,令他指节两次翕合,末了吩咐句:“命狱卒添两床被子给他。”

秋豪勘破其言外之意,补充问:“可要派人守着?”

“无需。东宫调查不出什么,便不会擅动。敖马二人,还不至于作出不打自招的事。看好葫芦庙即可。”

“主子方才,他挑衅时,可有发现不妥?”

“他未易容。”

“药鬼无事提及千面,卑职总以为他是使了易容之术的老奸之辈,故意扮成个粉头少年郎。”秋豪说时叹气,“主子可信他所说?”

“小孩讲真话,大人真话假话一块说。但他,鬼话连篇。”白鹞抄直一句。

明胤未置可否。几人出天牢不足一刻,太子眼线狼忙往东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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