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生时常梦到那个该死的梦。
在梦里，他提着凶器，要杀死一个可爱而无辜的孩子，每次梦醒时分，都惊出来一身冷汗，而往往梦里的情景又忘得一干二净。
但同样一个梦，梦的多了，大约“熟能生巧”的缘故，他若努力回忆，也能依稀记得零碎的片段。
那孩子长得粉嫩可爱，看起来也就六七岁左右的年龄，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充满对这个世界无知的好奇。
除了孩子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手里那些凶器，各式各样的凶器，千奇百怪，斑驳陆离，有时候是一把刀，有时候是一把匕首，有时候是一柄锤子，一截斧子，一段棍子，一杆长枪，一弯大弓……那些冷兵器……怎么描述呢，上面都镌刻着神秘繁复的图案纹路，笨拙却又充满诡异的美，样式很古朴，质地不一而同。
管它是什么呢！不管什么凶器，总归是带着股凶狠戾气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梦里有那么强烈的意志要杀人，置对方于死地，而且对方仅仅只是一个七岁幼童。难道自己有些什么隐形人格？是个变态？
这个梦境从小一直伴随缠绕着他长大，叶重生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告诉过谁。
这么多年来，在那梦境的后半段，他究竟杀死那个小孩了没有？不得而知。因为他可能彻底忘了，或者，从来也没梦到过结局。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认为这含义不明的梦境多少和自己的哥哥有关。从前，叶重生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中独子，直到有一天……大约刚开始记事起吧，无意中从亲戚那里得知，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不多不少，正好比自己大七岁。
他跑去问父母，父母却选择了沉默，闭口不谈，对哥哥的事讳莫如深，惜字如金。但拗不过他再三纠缠询问，透露了那么一丁半点。
原来哥哥叫叶离，是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六个月就学会叫妈妈，满周岁就学会了跑步，三岁认识了五十多个汉字，五岁能背诵一百首唐诗，六岁就掌握了加减乘除，大家都称赞他是神童，而且模样又甜蜜讨人喜，简直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都怕化喽。
然而，七岁那年年初，哥哥却离奇失踪了，也不知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还是死了，但周围的人都说八成是死了，要不然为什么那年父母寻遍天南地北都找不到，一点音讯也没有。
然后，在哥哥走后的第二年年末，叶重生出生了。
叶重生明白，在爱情的世界里，有“备胎”这样一个说法，万万没想到在投胎做人这件事上，也有“备胎”这一说！听他名字就知道了：重生！
这名字起的真是太……太“司马昭”之心了……
重生？谁重生啊？那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父母肯定是希望哥哥叶离重生呐！然而自己明显让父母失望了。
和哥哥叶离“神童”地事迹相比，自己可就显得太失败了。
尚在襁褓中就奇丑无比，快三四岁了除了嗷嗷哭什么都不会，八岁了还不会用铅笔写字，九岁才学会用筷子吃饭，十岁还在尿床……至于学习成绩，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垫底之王，初中毕业那年，几门功课总成绩加起来还没有他爸的血压高，险些被淹死在他妈的唾沫星子底下。
所以……
叶重生暗自寻思，可能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深深的脑海里，有多么嫉妒多么恨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吧！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在梦里亲手手刃了结了对方！？而且还是换着花样的用残忍凶器？不过这也太他妈离谱，荒谬，不可思议了！
这得多大仇恨呐！？
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的哥哥，亲哥！
少小离家也好，中途夭折也罢，那也是亲哥，带血缘关系滴！
话说回来了，提到哥哥叶离，自己心里还是有点别扭有点不舒服的吧？在父母每每投来失望至极地目光和神色，那失望之中，他敏感地嗅出其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气和……恨铁不成钢：
如果阿离还在，绝不会像他这么差的！
不会像他这么不听话，不懂事；不会像他这么一无是处，成不了气候；不会像他这么学不好功课，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让人看不到希望！
叶重生深知，失望归失望，父母一直还是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期望他以勤补拙，努力学习，长大成才，就算成不了才，将来至少也能养活自己。
已经十八岁，按照法律已经成年的他也很想争口气，然而往往总是事与愿违，这让他感觉既无奈又苦恼。
这一年，很明显，他注定又要让他们失望了。
这一年，是2020年的夏天，地点位于北方某个三线小城市。
七月中旬的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少年叶重生没有像平常那样和朋友出去疯玩，而是早早刷牙洗脸上床睡觉，因为次日就是正式公布高考分数的日子，他必须睡个好觉，才能养足精神。
养足精神面对注定惨不忍睹的成绩……
卧室窗外的夜色温柔，月明星稀，很像是某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叶重生很快就沉入了梦想。
这一晚，他却又梦见了那个孩子。奇怪，今晚那孩子的五官轮廓格外清晰，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还开口对他说话了，年龄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来了老弟！？”
“我擦，怎么又是你？”叶重生无奈地说。
叫谁老弟呢……弟你大爷，小鬼！
“老弟，今晚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叶重生相当疑惑：“你要去哪儿？”
那孩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已经等你等得太久了，话说你到底杀不杀我？要杀，你倒是赶紧动手啊！”对方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兵器。
叶重生低下头，这次是一把青铜大刀，大得离谱，刀身布满对称而繁琐的神秘花纹，就像武侠片里那种山贼用的开山刀，也像水果摊老板切瓜用的那种西瓜刀。
真是醉了……
叶重生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你？”
“你可考虑清楚，”那孩子说：“结局一经书写生成，再无更改可能！”。
叶重生：……
什么？什么玩意？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叶重生听得云里雾里，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大懂。
“行，那你不杀我，我可走喽！”那孩子又说。
“行行行，去吧去吧，”叶重生很随意地摆摆了手：“拜拜……撒由那拉～”
他一边哄小孩，一边暗自好笑：再见吧小鬼，最好再也别见了，麻烦您以后可别再扰人清梦了！
那孩子挥了挥手，转身走去，迈着蹒跚地小步伐。
他们所在的空间，类似于一条很长的“隧道”，他们处在最中端，四周皆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两头延伸得很远，那孩子去的方向，尽头处似乎有一扇模糊地门，远远看来，样式很像那种常见的居家防盗门，还有门把手嘞！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孩子小小的孤单背影，叶重生心生不忍，他很想说点什么，于是扯着嗓子喊道：“慢点呐！小心安全！别摔着！”
那孩子顿了顿脚步，肩膀一耸，终究没有再回头，义无反顾走了下去。
唉管他呢，反正是个梦，叶重生掐了掐自己大腿，嘿！你看？果然不疼。
梦里的叶重生咧着嘴笑了笑，然而下一刻，笑容却逐渐僵在了脸上，他心头闪过一丝莫名地悸动，忽然间手脚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全身血液如煎如沸，手中那柄宽厚的青铜古刀霍然间光芒大盛，发出刺耳的锐利尖啸，耳膜轰鸣不止。
它似乎在示警……
同时，一股强烈地意志力向大脑中枢袭来：快去杀死他！
必须即刻杀死那孩子，不然再也没机会了！
叶重生惊了，自己这突兀的充沛杀意从何而来？
他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压下这股杀气。
……不不不，也许还可以再等等……
“咣当”一声，叶重生松手把刀狠狠抛在了地上，转身朝着与那孩子相反的方向跑去，前面是这“隧道”的另一个出口，并没有们，只有一个半圆形的洞口，透进来隐约的光亮。
“……即便是在梦中杀人不犯法，我也不要杀人……多可爱的小鬼呀……”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径直冲出了洞口，叶重生再度惊了，走出洞口不到五步，居然是一面万丈深渊，悬崖峭壁，再无去路。脚下雾气缭绕，云海翻滚。
天上的气候瞬息万变，一刻也不停地交织变幻，一会晴空万里，一会大雨如注，一会艳阳高照，一会冰雪交加，一会又电闪雷鸣。
四季好像在这里被按了快进键。
叶重生蓦然回过头，看到洞口外有一副篆体对联，清晰地刻在两边石头上，铁钩银划，大气磅礴。
上联：结束就是开始；
下联：开始就是结束；
横批：原路返回！
叶重生正一脸懵逼，忽然又听见一声邪气森森地冷笑，吓得汗毛倒竖，因为这冷笑正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而他极其肯定，他的大脑并没有发出这项指令。
然后他又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漠然响起，是自己的，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威严而庄重，响彻九天，透露着不可一世和邪恶：“真是不好意思，就算明知要死，我也一直倔强如斯，该杀的神不杀，该诛的魔而不诛，该报的血海深仇放着不报，我的脸该往哪搁呢？”
说完，他长身一跃，迅速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下坠，极速的下坠……他的脸孔在急剧扭曲，变形，狰狞！
不不不！我可没想跳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啊！啊……
三界浮沉不羁的风，和八荒同流合污的云，从耳旁呼啸而过。
这泥沙俱下的肮脏江湖，龌龊朝堂，是时候换换血，洗洗髓了。
…………
“呼！”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全身黏糊糊的都是冷汗，汗水把床单和被罩都湿透了。
窗外，阳光细碎，鸟鸣啾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