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立德因幼时体弱,被捡回来三五年内,一直缠缠绵绵地病着,十多岁了还不能一口气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来只是倚着门框黑着个脸,妒忌似得看着弟弟在外面和小伙伴们满村子地撒欢。好在他生来又壮又黑,众人也难以从他黝黑的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谁知风水轮流转,长到十五六岁时,突然能吃能睡,不消两年间,竟拔了个子,比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来,也能随着弟弟去田间地头逮蚂蚱,抓蝗虫了,人也越发黝黑健壮起来。
不能说话的他总是咧开大嘴笑嘻嘻地看着所有人,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温和地瞅着眼前这片安静的水墨村庄。他和村庄的夜一样安静。
这天热得出奇,飞蛩绕着屋檐比着叫,汪立德坐立不安,大中午的又没人陪着解闷玩,只得一个人耐着太阳跑到河边去泡澡。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汪谨元睡醒了午觉,还没见他回来。得了父亲的命令,汪立言找了一圈人,还问了村头的看门狗大黄,才在村头的小水塘边找到了正在苦练轻功水上漂的哥哥汪立德。
“你玩好没,爹让你回去干活!”汪立言被吵醒美梦,又一通好找,心里气得不行,没好气地冲河中心喊道。
领路过来得大黄也激动地下了水,扑腾着水花,吐着舌头和汪立德嬉闹。
“两个不会说话的货,快给我上来!”汪立言热得不行,大声咒骂着,顺手从河边拽了一根苇草咬在了嘴里。
汪立德阿巴阿巴地应了一句,没一眨眼的功夫就麻利地游回了岸边。他抹去眼角的水藻,憨笑着挠挠头,看着弟弟。
汪立言自然会意,嚼着苇草道:“京城回来的显仁三叔,记得么。说是过几天上京,让爹给雕个送子观音。”
汪立德听完,皱起了眉头。
“因为爹说,是什么金丝楠木,说是极软,下刀要控制力道,说他手抖,所以叫你回去做。懂了吗?”
汪立德立刻会意,黑夜一样的眼珠子发出两道灿烂的光,笑得更灿烂了。
汪立言嫌弃地看着他,想骂他,又不好发作。他绕着手里的蒲草,踢了踢脚边的小砂砾,突然眼前一亮,谄媚地说道:“哥,你想去京城吗?”
汪立德看着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听三叔说,京城人多,市面大,钱也多。”
汪立德看着汪立言,打着奇怪的手势。这手势只有兄弟俩自己能懂。
“你不想离开家,为什么?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汪立德的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他看看天,看看脚面,看看还在水里扑腾的大黄,又偷瞄了一眼汪立言,又郑重地摆了摆手。
汪立言斜睨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没好气道:“你说爹那么疼你栽培你,你怎么那么怂呢,就成天窝在家里拿你那破刻刀凿凿凿,能有什么出息!”
汪立德看着汪立言,眼中充满疑惑。连身上的水都忘了擦。
“我也不是骂你,你看呀,显仁三叔从京城回来,拉回来满满二十箱金条,还有那些绫罗绸缎,玉器珠宝,你见过吗!三叔的女儿素玉你记得吗,她手上那串白色的玩意,三婶说是什么象牙的,天知道象牙长什么样,她说是就是吧。”
汪立言说到素玉,汪立德黝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起来,他没觉察到自己咧开嘴笑了,只是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弟弟,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你说咱们村里,谁娶得起那个富贵娘们啊。显仁三叔说这次带着素玉一起上京,估摸着就是想给她觅个东床快婿。唉,也不关我们的事,要是三叔肯把我带着啊,给那个臭丫头抬轿子我也愿意!”
汪立德听到这里,充满希冀的眼睛立时暗淡下来,旋即又燃起了光芒。
汪立言看着他,嗤笑道:“干嘛,你也想给她抬轿子啊,你配吗,话都不会说,人家问你到哪了,你阿巴阿巴地,你以为她能懂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汪立德没再打手势,牵了大黄上岸,兄弟两一路无语,匆匆回家。
刻刀一字排开在竹木茶几上,汪谨元特地在庭院里选了一处凉爽避光的地方,贴心地为立德支起了一方桌椅。
立言剥着莲子,不情愿地陪着哥哥做活。此刻他多想飞到田埂上看大家抓蛐蛐,又或者飞到集市上看少爷们斗鸡,实在不行,飞到书院边陪大黄掏掏老鼠洞也好。
只见一把竹篾那么细的刻刀在立德的手里上下翻飞,似乎瞬间有了某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力。
刻刀贴着木头的肌肤笔走龙蛇,蜿蜒直下。一会儿横着一拉,一会儿竖着一划,一会儿又斜斜地插进木头的血脉,木头也配合地飞溅起细碎的木屑,在阳光的映照中和着粉尘漫天飞舞。刀头与木头接触的每一声钝击声,伴随着四溅的银星,好像是木头在为自己的涅槃忍痛哭泣。
母亲端了洗好的葡萄,端到父亲的摇椅面前,又拧了一把冷毛巾,蹑手蹑脚地走到立德身边,轻轻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糊着汗水的木屑,一套动作完成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了这块决定着一家生计的圣神木头。
立言实在是闷得无聊,他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要声势浩大,八百里加急地运送一块破木头到徽州来,又肯花沉甸甸的雪花银请哥哥雕刻一个玉如意埋给死人看。对于这个行当,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再漂亮的如意,不还是给死人陪葬的破木头。
“爹,京城没有木匠么?”
“有啊,而且有很多。”
“那皇帝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因为皇帝抬举我们。”
“那为什么抬举我们呢?”
“因为我们是徽州商人。”
立言听不懂父亲的意思,纠缠着母亲,问道:“娘,京城大吗?”
母亲剥着葡萄,笑道:“京城不大。没有咱们这里大。”
立言听到这话,停下了手里剥莲子的动作,立德也停下了刻刀,抬头从纷飞的木头花子里偷眼看着母亲。
“我去京城的时候,还小,那时候觉得京城呀,好大好大,四匹马拉车,逛上十天都不够看。那些雕梁画栋啊,那些画屏羽扇啊,都是那么的精美。精美得,让人害怕呢。”
母亲将葡萄递给父亲,又拿起一颗,边剥边说:“后来随父亲经商来到这里,结识了你爹,我就觉得,天底下竟然有比京城还要大的地方,十匹马拉车,逛上一年都不够看呢。”
母亲的话将全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只有立言低头剥莲子,没有说话。
父亲看着若有所思的立言,将手中的折扇敲在了他的头上,训斥道:“叫你过来是看你哥哥干活,你乱七八糟的在想什么!你要有你哥哥一半认真,我死都瞑目了。你们都是我儿子,你怎么就那么没长进!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