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母亲，弟弟已经离开了，他还那么小，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遇到危险。母亲，你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吗？
母亲还是背对着我，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过来，“那你去找他回来吧。”
虽然母亲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她的脸上一定和我一样挂满了泪水。母亲一直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女子，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和父亲有关的东西全部锁了起来，可是当她独处的时候，总是偷偷拭泪。
每当我不经意间看见母亲伤心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闷得难受，我的父亲是最慈爱的英雄，可是他早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问我，是不是在等他回家。
我在等啊，可是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的弟弟游鲤和父亲长得很像，我想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俊朗和桀骜，这样固执和顽劣。我在白露河尽头一只河蚌的空壳里找到了游鲤，我听见他已经嘶哑的哭声。
我记忆中的弟弟有着最干净最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是妹妹而游鲤是哥哥，因为他总是把最大最好的东西让给我，他说女孩子应该被保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过。
我伸手为他拭泪，“别哭了，姐姐不是在你身边吗？我教你法术。”
“不是，不是法术。”他抽泣着看向我，“姐姐，我不要什么礼物了，我也不要母亲管我，我讨厌她。”
我很想为母亲辩白，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我把游鲤带回家，他的身影小而孤寂。
从那以后，弟弟和母亲变得疏离起来，他变得不爱笑了，他的脸上似乎总有心事，我常常看到他独自仰望头顶那一片晃动的水光。我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教他法术，可是他都拒绝了，他说我的法术都是母亲教的，他不想学。
我一直都很喜欢游鲤，从前只是喜欢，后来喜欢上面又多了好多的心疼。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游鲤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他总是和别的小孩子打架。
游鲤告诉我，他在叔叔那里看到很多遇星，那些颜色各异的圆球悬挂在六角形的穹顶下，远远看去就像是盛夏夜里的星辰，他时常去翻阅，学到了很多东西。游鲤是个进取心很强的孩子，而我却喜欢自由散漫的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游鲤的灵力已经远远凌驾在我之上，也超越所有同龄的孩子。
所有人都在夸奖他的天赋异禀，他的身上好像有很多光环，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自满，他总是看着我微笑，笑容纯净和小时候一样。
只是在他单纯的眼神深处，总是有那么多的忧伤。
从这些孤独的忧伤里，总是衍生出很多个不同的他，我的弟弟似乎不善言辞，他不喜欢与人交谈，甚至有一些暴躁，我偶尔会看到他对因为仰慕而纠缠他的小孩发脾气。
那些小孩被吓哭了。
当游鲤转过头看见我的时候，又变得特别温和，他说，姐姐，你来啦。
我想起游鲤还是个没有一丁点灵力的小孩子时，也是这样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转，每当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就会跑来和我诉苦，小小的身子缩在一堆水草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而我总是隔着那些绿色的如同蚕蛹一样包裹着他的植物，把鳍放在他的背上，就这样静静陪着他，他就会好起来。
这样过了几十年。
几百年。
终于我和我的弟弟都不再是小孩子，当我年满三百一十岁的时候，他也长成了少年的模样。只是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了，而他不是。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笑爱闹，游鲤也是，不一样的是他的笑容只给我一个人。
当怀远第一次带糕点来给我的时候，我告诉我的弟弟，我遇到一个有趣的人，人间有一种特别香特别软的食物，名字叫桂花糕，我很想带来给你，可是桂花糕被水浸泡过就不好吃了。
游鲤说，“我不要桂花糕，我要我的姐姐可以永远快乐的生活，然后我会这样陪着你，就像现在这样，无论开心或是难过，你都会跟我分享。姐姐，你会永远这样信任我吗？”
我笑着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当然啦。你是我的弟弟啊，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他也对着我笑，“那我们拉钩吧，我听说人类每每有约定时都会做这个动作，他们说这样就可以防止失约。”
我记得那一天游鲤特别高兴，一向不爱说话的他，轻声哼起了歌。
可是当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怀远，离不开那个成天小鱼小鱼叫我的人时，我跟我的弟弟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了，弟弟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喜欢上了那个给你桂花糕的人，可你只喜欢他而不喜欢我吗？你说过我是你的弟弟，我对你很重要，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你忘记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忘记，我也没有不喜欢你，可是真的对不起，我不能一辈子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去找他。”
“你说母亲在乎我，母亲会送我礼物，可是她没有，我永远不会原谅她。你说我很重要，可是却没有那个人重要，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游鲤说完就离开了，直到我们诀别那一天，他都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可是我听得到他的心里一定在问：姐姐，你真的要走吗？
你真的要走吗。
这句话像一根短而利的针，一个字一个字地扎在我的心里，不重不轻地疼痛着。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已经长大的弟弟，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孩童变成俊秀的少年的弟弟，他低垂着眼，我读不出他的表情，他的身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单薄。然后是我的母亲，原本在这条长河的最深处是没有风的，可是我却好像看到冷冽的风一寸一寸划过她的脸颊，留下深深的沟壑。
我突然觉得母亲苍老了许多，而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经常模仿母亲的装扮，那时的母亲是那么年轻和美丽。
我闭了闭眼，一滴泪落了下来。
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婆婆说：“去吧，孩子，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再回头。”
我朝婆婆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我生活了三百多年的地方。
我站在长满柔软如同棉絮的草地上，恍惚间好像看见扎根在松软的泥沙下的那些纤长的水草，它们轻轻地摇晃着，如同坠地的纱幔。我抬起头，看见几朵浮云慢吞吞地爬过，月亮时隐时现。
变天了，又有几颗星暗淡下去。
记忆就像是散落在天空里的星星，零星孤独地伫立着，偶尔发出一点细小的光，细小的一点欢喜。它们不发光的时候，任凭你怎么找都没有痕迹。可哪怕是星星最多的时候，也无法填满整片天空，就像那些曾经记忆深刻的事情，全部变成了这样零星的孤独的碎片。
忘记一片过去，又记起一片昨天。
我站在晚杏的坟前很久很久，栀澜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还有我的母亲和弟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栀澜说，“那我陪你去看他们吧。”
“不了，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我想去澜山，去见一个名叫温怀远的人。”
她立刻挽住我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我也没有家，你就是我的家人。”
“你去哪我就去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