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雪说起怀远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她为了他从一个跋扈的大小姐变成温顺持家的小女子，而我在他的面前却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生气了会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然后躲起来，即使他找上一天一夜我也不会出现。直到我自己气消了，才会偷偷摸摸地蹿到他的背后，捂住他的眼睛问：“猜猜我是谁？”
他也不是天生的好脾气，可就是对我格外包容。
他也曾穿着单薄的夏衣站在桥上，引得江畔回廊的姑娘纷纷侧目。也曾策马穿梭在热闹的街道，把那些路边的过客街头的小贩全部甩在马蹄扬起的遍地尘埃里，只为在大雨倾盆落下前买一壶摘星楼的酒。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世间的男子都爱酒，他说你尝一口就知道啦。于是我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可是酒到了我的嘴里却变得又苦又辣，我只觉得难以下咽，完全感受不到他们说的清冽和醇厚。
我举起手中的酒壶就要打他，他一边躲一边说：“酒这个东西是越喝越香，你再喝一口试试。”
再喝一口也还是又苦又辣。
我气得一把就把他推进了倒映着垂柳的河里，那些碧绿的影子一下子就随着他的动作模糊掉了。我对着不断扑腾着的怀远大笑着说：“这就是你骗我的下场。”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惊恐地重复着，“救命，我不会游泳。”
然后就一点点往下沉。
我吓坏了，立刻就跳进水里去救他，可在碰到水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也不会游泳。我已经没有了鳍和尾巴，再也不能在水里来去自如了。
怀远看到我胡乱扑腾的样子也被吓坏了，立刻就游过来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呛了水是那么难受，我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怀远看着掉在地上，已经空了的酒壶说：“可惜了一壶好酒。”
我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假装不会水，只是为了戏弄我而已。原来在他心里我还不如那一壶酒，我气得背过身去，十几天都没有和他说话。
从那以后，怀远再也没有带我去河边。
而现在，我看着坐在我旁边的吟雪问，“你会喝酒吗？”
她愣了一下说，“嗯，我从小就像男子一样豪迈。在他最难过的时候，我陪他坐在山顶喝了一夜的酒。”
“他最难过的时候吗？”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却发现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直很快乐，还是隐藏了自己的悲伤。
“那是他来青澜刚好满半年的时候。”吟雪望向漆黑的夜空里那些遥远的记忆，笑了一下说，“那天他突然向我们告别，他说自己要回去了，我们都很惊讶，从来没有哪一个弟子无故离开师门。更何况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但是他表现得更惊讶，他说他对青澜的认知全部来自于他的母亲，母亲告诉他，他只是来这里修习半年，这也是他们家族的传统。很显然，他一直信赖的母亲对他说了谎。”
“我们都劝过他，可是他却铁了心要下山，他说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在等着他回家。”吟雪的眼睛在说这句话时迅速暗淡下来，我仿佛看到满天星辰瞬间湮灭的样子。
我知道怀远说的那个女子是我。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他明明爱的是你却娶了我吧。”吟雪又开始笑，可是笑容里却藏了太多的眼泪，“因为他回到家以后，找不到自己的母亲，也找不到他深爱的那个人。他的伯伯告诉他，就在他离家的第八天，他们就发现你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床上颠鸾倒凤，而且被发现后，不仅没有感到羞愧，反而说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之后就跟着那个男人跑了。”
“怀远的母亲怒气攻心，卧床不起，本来就已经很可怜了。”
“可是过了没多久，在一个天阴沉得像被浇注进了墨汁一样的雨天，她却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粘稠的血液顺着门缝流出来，混在满院的泥水里，好长一段时间，那里都会散发出阵阵腥臭味。”
“有人说杀死她的人是那个与你相好的男人。”
“怀远的父亲也因为痛失爱妻变成了整天酗酒的疯子，他在母亲的坟前跪了整整七天，第七天傍晚，我终于赶到了他的身边。”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他。虽然我的那些同门全都是男子，我每天和他们打交道，我也觉得自己很豪迈。那些属于男人的雄心壮志我一点都不输他们，可偏偏在这件事上，我比谁都胆小，那些情啊爱啊的，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他离开的几天里，我每天翻来覆去觉都睡不好，父亲发现了我的心思，他告诉我，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去追，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我娘，曾冒险去摘万丈悬崖上的雪莲，只为博她一笑。”
“后来我娘未婚先孕，触犯族里的律法，被活活烧死。父亲独自抚养我长大，终身未娶。他常常会感叹，年轻时什么也给不起她，惟有一条命，却没能救她。后来那些年轻时以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东西，垂手就可得，但那个能让自己拼命的女子却不在了。他说他不想自己的女儿也抱憾终生。”
“那一刻我不再犹豫，骑着快马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心里的那个人身边，可是我见到的却是他胡子拉碴一脸憔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
“我觉得我的心像是被一千片一万片刀片在凌迟，一瞬间变成了无数破碎的镜面，映照着他的脸。”
“我走过去抱着他，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埋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无声地流泪。”
“我想那时候的他一定很难过吧，可是他连哭都忍着不发出声音。是不够信任我吗？我这样想着，又觉得那些破碎的镜面变成了一地的粉末，被风吹得灌满了整个胸腔。”
“第二天，我带着他回了青澜，他还是一副潦倒的模样，不拒绝我的安排，也不跟我说话--我每天都去陪他说话，虽然大多时候只是我一个人在说，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他要在河边发呆我就陪他一起发呆，他要在屋顶吹风我就陪他一起吹。”
“终于有一天，我静静坐在他旁边看星星的时候，他转过头问我，你愿意听一下我的故事吗？”
我当然愿意听。
“他跟我说，在他小的时候，遇到一条全身宛若红霞般灿烂的鱼，那条鱼特别贪吃，贪吃到为了一块桂花糕就不顾危险跟着人类瞎转悠，完全没有想过这个人可能会把它抓去当下酒菜。就这样过了十年以后，他的母亲告诉他，他们要搬家了，他舍不得那一条贪吃的鱼，自己在家偷偷哭了好几回。”
“没有想到的是，那条鱼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又找到了他，他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只是把她当做普通人来看待。他来青澜的时候，跟那条鱼说，等他学艺归来就娶她为妻，可是等他回家却发现她背叛了他，跟着别人跑了。”
“算了，也许鱼的想法和人不一样吧。”
“我记得最后他是这样说的，我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晶莹的泪花，在月色中闪烁着。”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举起手中的酒坛和他的碰了一下，然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喉咙里，我总觉得借酒消愁这个方法是可行的。那晚我和他坐在山顶喝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一直喝到两个人都意识不清醉倒在地上。”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醒了过来。他看着我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初见时的那个不属于这个纷扰尘世的少年。后来我们就常常一起喝酒，一起吹风，一起看那些厚实的云朵爬过苍蓝的天空。”
“静虞，我以前一直都很讨厌你，我觉得你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
“可是现在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吟雪再次望向天空那些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星星的光，她说，“我很想和你把酒言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