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喜欢,总是这样羞涩,这样小心翼翼,想要让她知道,又害怕她真的知道。
释梦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矛盾心理中又度过了三年。
到了十五岁,他和师姐已经变成了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在路上,都能收到各种羡慕的、仰慕的目光。也曾有人向他们表白过,却从没有谁的表白成功过。
而他们那个总说世间情爱如过眼云烟的师父,对于这些从来都是不管,也不问。他所有的说教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堂堂的一派掌门,成天只知道关起门来练功打坐,贪吃贪玩,还喜欢钻研那些古老的棋谱。
好像这样做真能把自己伪装成高人似的。
其实释梦有一次看见过,师父连书都拿反了。面上倒是一本正经看得津津有味,就是不知道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后来释梦实在忍不住了,就跟他说,“师父啊,又没有外人,您就别装啦!书都拿反啦!”
师父听了,只是略微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徒儿啊,这你就不懂了,倒着看书也是一种修行。”
他只好撇撇嘴,随这老头自己高兴吧。
又过了几个月,在屋子里闷了整整二十天的师父突然说,要带他们去游历四方,看遍名山大川,人情冷暖。
释梦哼了一声,说道:“早就该去了,我都十五岁啦,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山。”
脚下的石子被他踢起来,用手稳稳当当接住,再一挥,石子飞出去,陷进了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树干里,整棵树都摇晃起来,几个梨子从茂盛的枝叶里掉落下来,窸窸窣窣一阵响。
他便乐颠颠地跑去捡。
他的师父站在那条长长的回廊里,摸着胡子笑笑说,“不,现在去正好。”
说完这句,又伸长脖子朝释梦的背影望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喊,“乖徒儿,给为师留一个啊!”
是的,他们青澜的掌门就是这样一副德行。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不正经,看起来多么不靠谱,到底还是自己的师父啊。那个抚养自己长大,师恩如海又如山的师父。高兴的时候会摸着胡子或者眉毛微笑,会跟两个徒弟去抢一块甜腻的麦芽糖,会偷偷给徒弟起外号,什么旺财来福黄皮子。
花样层出不穷,就是没有一个像人名。
至于不高兴的时候。
师父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从小到大,无论他们多么调皮,他都没有哪怕半句责备。
后来时间长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别称里,总算有两个还能过得去的。
释情叫小一,释梦叫小二。
一开始,释梦很喜欢这个名字。
直到那一天他们跟着师父下山去饭馆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里负责接待顾客的人也叫小二。
他以为只是遇到一个和自己重名的人,后来才发现所有的茶楼酒肆,客栈饭馆,都有这么一个小二。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师父无数遍。
后来的七八年里,他都很讨厌别人这样称呼他,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师父驾鹤西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件很喜欢的衣裳,试过之后发现它的做工很差劲,于是就开始抗拒。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你突然又想起这件衣裳,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家店去买,却发现那件衣裳已经卖掉了。
于是它在你心里的地位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就像那个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师父走了以后,释梦再也没有听过其他人叫自己小二。
可是这个名字却又无数次地在自己的梦里出现。
无数地回忆起师父的容貌,师父的声音。
师父离世那一天,只有释梦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
记得那是一个微微下着雨的晴天,师父站在长廊里,微眯着眼睛,抬头望向明亮的天空,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缕胡须,轻声说,“好多年没有看见这样的太阳雨啦,想想还真是很怀念。”
释梦就躺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端着一碟瓜子慢悠悠地嗑。他翻了个身,把瓜子护在怀里,说了句,“可别淋着雨了,潮湿的瓜子不好吃。”
至于他师父说了什么,他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反正老头子每天都要装模做样地感叹几句。
如果你去接话,那么一整个下午,必定只能听他唠叨了。
释梦解决完瓜子,打了个哈欠,又睡了一觉,这一觉就睡到了日落时分。
看时辰,差不多可以吃晚饭了。
他伸了个懒腰,无精打采地往膳房走,“前天吃的南瓜,昨天是烧茄子,今天……今天应该是我最爱的黄豆排骨煲!”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门口。
那张专属于他们师徒的方桌空荡荡的,平时吃饭最积极的老头还没有来。而老头前两年新收的徒弟释心,也在一个月前跑去祭拜妻子了,至今都没有回来。
整整四五盘菜整齐地摆放着,摆在他一个人的面前。
他拉开椅子坐下,又破天荒地为师父打好饭,摆在自己对面的位置,然后把那一盘黄豆排骨扫了个精光,嘴里还念叨着,“师父啊师父,既然你来迟了,就怪不得我啦!”
可是直到释梦被撑到瘫坐在椅子上,对面那碗白米饭都凉透了,平时最积极的那个老头还是没有来。
他疑惑地去敲老头的门,也同样得不到回应。
他找遍了整座山,依旧一无所获。
他第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外头始终静悄悄的,除了微弱的一点虫鸣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透,释梦就从床上爬起来,到练功场去等。
往常练到一半的时候,无意间转过头,都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老头站在一旁,微笑着凝望自己。可是这一次,他无数次转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棵菩提树,树下面始终空荡荡的,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下落,竟觉得有些凄凉。
以往的师父最喜欢在树下乘凉。
他收起那把师父亲手雕刻的木剑,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扣响。
里面依旧静得可怕。
释梦忍不住伸手去推,却发现门根本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再往里走,就看见那张连被子都没铺的矮榻上,一身灰袍的老人侧躺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别好。他睡得那么深沉,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徒弟的到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征了好一会,释梦突然双膝下跪,在床边失声痛哭。那个前一天还像小孩子一样,闹着非要吃糖饼的老头,那个永远不会发脾气的师父,此刻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可是作为徒弟,却没有听懂他临走前的独白。
还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