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家属并没有因为刘林的坦诚而宽恕他，他们恨不得要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用道德的火焰去摧毁他。
医院里也是，整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却是少有人会去给予刘林同情的目光。他们在背后笑话他傻，笑话他不谙世事，笑话年轻人就应该为自己的稚嫩而付出代价。
至于老郑，反倒没有对他多加苛责，无论如何，都是师徒一场，哪怕自己的学生前景渺茫，如同昏暗的雾霾天，老郑也答应一定尽心尽力，为他星星点灯。
医疗事故鉴定会议，也是老郑一同陪着他出席。他们两个就坐在大方桌的一头，另一头，除了老熟人王主任，还有外院请过来的医疗安全委员会成员，还有患者家属代表，法律界相关人士。
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过家家似的内部解决问题，气氛紧张得如同熔铁炉里的高压蒸汽，惹得刘林浑身不好受，他甚至都不知道该要去如何放置自己的双手，索性像是受审犯人似的，端正的置于桌面之上，乍一看，都像是被束缚上了无形的镣铐。
对面会投过来许许多多五花八门的问题，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回答，一个劲的回答，没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也没有多加思索的时间。
家属代表的问题大多是关于道德层面的，为什么没有恪尽职守，为什么要去隐瞒病情。
专家委员会的问题则更专业深入，穿孔的临床表现，诊断标准，腹痛的鉴别区分，以及止痛剂的使用指征等等。
法律界人士更是无孔不入，会问及他过往大学时考试情况，有无作弊，有无不良记录，以及家庭背景，父母职业，有无亲属被劳教记录等等。
刘林能应付其中的大部分，他不会去撒谎，这时候，任何谎言都已经显得苍白乏力。实在回答不上来的，就干脆说不知道。老郑也会不时帮他分摊一些压力，对面要是不乐意他如此做的时候，刘林便会一个人去承受无情的数落，他会选择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说狠话那人的眼睛，目光坚定不移。
鉴定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到结束时，刘林的精神力已经软弱得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蜡油，控制不住就会一滴一滴的倾泻落地，眼睁睁看着流逝殆尽。
处理意见是第二天出来的，按照新近颁布的医疗事故分级标准，初步预计会评定二级乙等事故，赔偿金自然不会是小数目，老郑代表科室承诺，愿意分担相应部分，但即便如此，将刘林通报至学校仍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当天下午研究生部主任亲自给他通的电话，告诉他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被剥夺授予硕士学位的资格，内部还在激烈的讨论之中。
听到这话时，刘林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可能此情此景早已在自己的脑海中演习过成千上万次，只不过是伤痕再加深一丢丢而已。
那天天黑以后，他买了好几打啤酒，独自攀上医院外科大楼的顶层。
北京四月的夜，仍是略带寒意，尤其是在冷风瑟瑟的十七楼天台。他独自坐在外围的水泥护栏上，磕着闷酒，一罐又一罐。注意到脚下的世界流光溢彩，自己却是在如此寒庭玉阁间高处不胜寒，他想，要不就这么跳下去吧，像太宰治那般，勇敢的去了结这个尘世上一切的不快。
想着想着，他又不自主的发笑，要真这么去做，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了。我才不会做这般傻事，心态也乐观得很，和忧郁搭不上半毛钱关系。
什么学位证，什么毕业证，没有，没有就没有吧。罢了，那又不是自己的心脏，也不是自己的肾脏，没有还就不能精彩的活下去了？
大不了拿着本科的东西，去乡镇的卫生院干，或者更大胆点，弃医吧，像鲁迅一般从文，像黄飞鸿一般习武，如罗大佑般投身音乐，四海如此之大，还当真有容不下自己的方圆之地吗？
他想着想着，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苍天之轻薄，笑人生之癫狂。
十多天后的夜晚……
当吴晔回到北京，刘林再邀请他坐到外科大楼楼顶的护栏上时，他是真的感到害怕，哪怕脚下还有半米多踏实的楼板挡着，可只要视线再往前延伸一度，便会感到目眩，好似自己就要飞翔坠落的错觉，握扶栏的手也是越发用力。
“你当初一定或多或少有轻生的勇气。”吴晔问道。
“瞎扯淡，叶子，哥就问你一句，咱俩认识多久了，印象中你哥我会是那样的人吗？”
“平时的你可能不是，但那天，你可能就是，至少有过如此一刹那的想法。我想若是对死亡尚存一丝畏惧，一般人根本不敢在这样的地方久坐，更别提喝那么多酒了。”
吴晔说完从围栏上跳下来，试图走到后面一些，就算没有恐高症，视线倾斜直下的压迫感也是难受得很，有如被反绑着悬吊在高空中。
“瞧你那怂样。”
刘林说完也跟着跳了下来，他俩就这么俯身趴在护栏上。
“那晚一个人喝了多少听？”吴晔问道。
“记不清了，十多听吧，可能还不止，也可能就七八听的样子。”
“然后，醉醺醺的，要再掉下去，也不会痛了。”
刘林大笑：“叶子，亏你想得出来。”
“我猜你就有这样的打算，你没必要骗我。”
刘林看看吴晔，又转回头直视天空，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一般也只有有心事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猛吸一口烟，他转而再望向吴晔，轻蔑一笑，复望向远方：“还真被你小子猜到了，但其实刚开始你哥我倒是真没这打算，直到坐上去时，忽然就萌生出跳下去的念头，也不是一下子就笃定的，开始就随便那么一想，就像瞬间擦出来的火花，满脑子更多的，还是对自己不争气的痛恨，然后越痛恨自己不争气，心头的火花就越加闪亮，两种意念好像相辅相成似的，直到最后自杀的意念被加深到一定的程度，简直都恨透了自己，而越痛恨自己，就巴不得越快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回头想想，当时感觉跳下去好像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比喝口水还简单，自己要真不跳，不跳那就做不得人似的，牙关咬得好紧好紧，都他娘的快要出血了，一切就为了去拼那一跳。你知道吗，感觉就和三年级时自己第一次学游泳没啥区别，拼尽全力只为搏下水那一跳。”
“那后来呢，最后怎么还是没有跳，又恢复理智了？”
“后来？”刘林抽了一口烟，仰头吐息，“后来那女孩就上来了。”
“雨涵吗？”
“除了她还能有别人吗。”
“她怎么会找到你的？”
“白天时就一直打我电话，我也懒得去搭理她，晚上莫名其妙的就这么跟上来了。”刘林说完又深深吸上一口烟，然后在护栏上拧灭烟头，甩手扔出好远好远。烟蒂划出一道美妙的抛物线，飞向不知名的远方某处。
刘林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已经很肯定自己要跳下去了，头脑也是醉得一塌糊涂，看脚下面的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黑暗中点点灯火，就好像是玄幻小说里才有的星辰之海一样好看。突然就产生出一种既视感，好像自己正坐在泰坦尼克号上，大船即将要沉入下面这片黑海，自己也该是时候一跃而起了，我都打算掏出手机，给电话薄上最好的朋友一一打个电话，道个别，那时自然也想到了你小子。再然后，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摔下栏杆，我也一下子好像从混沌中警醒过来似的，后背冷汗直冒。”
“这么说，还是雨涵救了你。”
“勉强算是吧。”
“那再后来呢，怎么也没见你们俩和好如初？”
“我把她骂走了，我要她不要再臭不要脸的管我的事，我不值得她去同情，也不接受她的可怜。”
吴晔深吸一口冷气：“你这是何必呢？”
“哎。”他也叹了口气。
“她就这么走了？”
“当然走了啊，不走还等着挨骂吗？”
两人沉默好一阵，刘林突然又笑出声来：“其实说句实话，虽然我俩都没上过床，但她对我还真蛮用心的。”
“那你为什么还把她骂走？”
“你哥我都已经身败名裂了，再去和人家复合，好似我要去求着她似的，整得跟个吃软饭的有啥两样。”
“你这就有点想多了，人家既然肯跟你到天台来，就证明没因为你出事而嫌弃你。”
“你哥我嫌弃她，成不？”刘林说完又点起一根烟抽上，两人一阵沉默。
原来，就在刘林出事后没几天，学校那边又过来通知，要直接中止他的实习工作。刚巧那段时间开始非典疫情骤发加重，病例数每天成百成百的确诊，紧要关头，医院安排所有实习同学返校避难。是老郑提出来要刘林继续请愿留下，越是危机关头，越能将功补过，他便也在那份请愿书上拟上自己的大名，他这时候已经一点都不讨厌老郑了，反倒对他言听计从。
“那雨涵呢，她还是回学校了？”
“没有，请愿书上一共十八个人，有她的名字。”刘林又说道，“哎，真是的，你小子烦不烦，别老提这个人了，还是说说你的蓉儿吧，咋样了，这回总算是搞定了？”
吴晔笑笑，并没有多语。
“可以可以，还算是没少得你哥我的真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