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太阳从宫殿凤檐升起的一刻,光辉万丈。太监之首魏生侍立紫薇宫前,沐浴阳光,扯着尖细的嗓子喊:“承平三十一年,仲夏,二十一日,辰时,早朝。”
声音在皇城广场传播,一个又一个宦官接着上一个人的话语,重复着这十六个字。
城门轰然大开,文武百官,陆续登殿。三千皇城禁卫军肃然林立,红色缨穗随风飘舞。这座古老的城池重地,如晨猎的巨兽,再次喷张活力。
龙椅之上的帝袍男人猛摔手中折奏,肆意宣泄自己的怒火。原本应该轻飘飘的纸现在重若千钧砸在拜服臣子的心头上,掀起惊涛骇浪。大风王朝头上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
“堂堂皇城禁地,国师静修之所,守卫森严的摘星楼,竟然有刺客潜入,这就是你们说的太平盛世吗?那是不是朕的乾宁宫也任由奸人进出,是不是朕的江山也任由奸人作祟?
禁卫军统领陈威出列,革职,仗八十,削发充军。
御守府主事雷宵申出列,革职,膑刑,永不录用。”
陈威和雷宵申双腿一软,连滚带爬的来到殿中央,他们一个是从三品的禁卫军统领,一个是正四品的御守府主事,在风都跺一跺脚都会震三震,现在像只死狗一样匍匐在殿中,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们除了是守卫皇城的武将外,还有另一层身份,蓝党。
蓝党之广,势力之大,可见一斑,就连给皇帝陛下看家护院的将领都成了蓝党中人。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难以想象平时笑脸和善又任由摆布的皇帝陛下挺着因生活不检点而长成的大肚子发火,居然有这等威仪,不禁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就像是一头猪说人话站起来也不像是一个人。他们不敢冲撞皇帝陛下的怒火,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蓝党之首,蓝田。
皇帝仿佛知道在脚下匍匐着的大臣所想,嘴角扯成一个讥讽的角度,对蓝田说:“蓝相,此次摘星楼遇袭一案,你怎么说?”
蓝田走出文官之首的位置,直面皇帝陛下,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也知道皇帝陛下的眼神在问:蓝田,你如何给我一个交代?他隐隐之中,感觉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推波助澜。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不可。”
蓝田拱手一礼,侃侃而谈。
“昨夜袭击的十八位刺客皆是死士,身具一流巅峰修为,行动统一迅捷,显然是有备而来,禁卫军统领御守府主事有罪,但罪不至此。统领陈威大人自风历承平十八年来任职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主事雷宵申大人三年前接任御守府,做有多项改革,实乃国之栋梁。微臣窃以为,摘星楼遇袭一案罪不在此二人,若因此事殃及两人,未免让天下忠志之士心寒,有毁陛下英明神武,于社稷百害而无一利。”
皇帝陛下坐回龙椅,因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不由微微气喘,他继续说道:“哦?那不知蓝相有何高见?”
“禁卫军统领陈威仗八十,以儆效尤;御守府主事雷宵申停职三月,戴罪立功。”
“那凶手呢?”
“潜伏皇城,意图不轨,行刺当朝国师,理应彻查。”
皇帝陛下哈哈一笑,说:“监察院主事陆锦听令,不惜一切代价,彻查此案!”
陆锦闻言出列拜服殿前,朗声道:“臣,领旨!”
日近晌午,随着太监尖细的声音,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缓缓走出象征皇权的紫薇宫。
蓝党上下,人心惶惶,城府不够深的官员们,神色各异,忐忑不安。原本计划好的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争夺权力,怎么突然就改变了风向。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陈威、雷宵申,会不会成为弃子,在这权力的游戏中粉身碎骨。
持节令于忠山始终一言不发,连几名要好的官员打招呼也没有停留片刻,直到回到家中密室,他才暴虐地一掌震碎书桌,大吼竖子不足与谋!
谢起独自走出杨宅大门,晌午的大太阳刺得他眼睛生疼,因此伸手遮在眼前,过了好一会才适应过来。昨晚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恐怕谁也不敢相信,天子脚下会藏着如此凶猛的鬼物,简直已经修炼成精。
还在想着,迎面撞来一人。
“行行好吧,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谢起定睛一看,竟然是萧慕白。几天没见,想不到他饿得更加面黄肌瘦,一身污垢,恶臭熏天。
谢起扶起他说:“小乞丐,怎么落得如此田地,要是早听我的劝告,让我帮你找个营生,也不至于此吧。”
萧慕白白眼一翻,暗道,营生?就是盖一个堂口让一群恶心的女人肆意妄为吗?那和青楼勾栏里的妓女**有什么区别。他想是怎么想,但嘴上功夫没有停歇:“谢兄你有所不知啊,这风都人可太没有同情心了,我接连乞讨了几十家人,他们居然宁愿让吃的烂在桶里,喂狗也不肯施舍给我,我算是看透了,只是可怜我家老黄,饿在巷子里路都走不动啦,要是我再找不到吃的回去,老黄就要饿死在风都了。”
谢起无奈道:“也许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吧,给给给,刚向杨家大老爷讨来的银子,我磕一点给……唔唔。”
萧慕白一把捂住谢起的嘴,低声说,你不要命啦!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没人在观察这里才拉着谢起离开。
“怎么了这是,奇了怪了,我可不好男风,就算你长得再好看我也不会从你的。”
“嘘,少贫嘴,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嘿。”谢起好奇道:“怎么说?”
萧慕白神神秘秘的回答:“你说这天下姓什么?姓朱!敢嘲讽天底下最尊贵的姓氏,这不是不要命,还能是什么。这里可不是大漠,你也不是李昭然,莫使蓝颜负红颜这种话还是别说的好。”
他一把夺过谢起手中的银锭继续说道:“别看现在皇帝陛下不理朝政,让朝廷成了蓝相的一言堂,可不代表皇帝陛下无能,三十多年前,他可是定鼎之战的台后黑手,四十年前,武帝灭十八胡的时候,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监国,硬生生压得满朝文武透不过气来。这样的人物,谁敢小瞧。
还有就是这风都我待不下去啦,我要回我的大漠去,这点银子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你来了大漠,我请你喝酒。”
“呵,哪里要的了这么多,你打劫呢。”谢起想抢回银子,只是没想到这破乞丐力气大的很,还死皮赖脸的舔谢起来抢的手。谢起对这十两银子还不放在眼里,不愿意真抢,只好放手。
“你属狗的吧,见人就舔。要是你要饭的时候能这么死皮赖脸,还至于饿肚子吗。不过你怎么说走就走,好不容易来了风都,不打算发家致富,衣锦还乡?上次我的主意你接受不了还有其它办法啊,相信我,跟着我走肯定能发财。”
“切,本世子殿下还有万贯家财等着我去继承,还想骗老子去卖身子。”萧慕白在这些天的相处里可以说是看透了谢起这人,一门心思的想把自己往火坑里送。但萧慕白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对自己胃口,比那些口蜜腹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多了,更重要的是每次他旁边都有余家小姐。
萧慕白接着说道:“谢兄实不相瞒,此去一别就是天南地北,可能难有再见之日,这风都我也是未必有机会再来了,不过你要是能来北漠,我肯定是会一尽地主之谊的。”
这次轮到谢起诧异了,问:“真的要走?”
“嗯,朝廷变天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相逢即是有缘,能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也算是缘分,那就为你摆上一桌送行酒吧。”谢起摸了摸袖子里的银子,有种厚实满足感。
“真的?我立马去叫老黄,要城东勾栏里最好的花酒。”萧慕白前一秒还是秋风冷落愁心头的表情,下一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诶,你脸怎么啦?”萧慕白疑惑问道。
谢起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对萧慕白饱以老拳,“你大爷的,一刻钟了才看到老子破了相。”
月上末梢,谢起回到余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谢起刚推开房门,不料香风扑面,与余麝香撞了个满怀。
“起儿哥哥,你回来啦!你脸怎么了?”
“没事,就是不小心刮蹭了一下。”谢起笑容和煦,使得脸上简单处理的伤口都柔和了许多,同时松开余麝香,结束两人逾矩的接触。仲夏里穿的都很浅薄,隔着衣物,谢起都能感受到女子惊人的柔软,让人心驰神怡。
“不对,你身上还有女人脂粉的味道,还有酒味!”余麝香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充满质问的神情,感觉就像是一个吃醋的小女生。
谢起哈哈一笑,心想十五岁的姑娘在这个世界里果然是已经待嫁的女生了。他没有隐瞒,将萧慕白要离开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这个小姑娘,至于有没有找青楼里的风尘女子,答案自然是没有。余麝香气鼓鼓的说,就知道萧慕白这家伙不是好人,竟然带自己的起儿哥哥去青楼。
也许喜欢一个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讨厌一个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谢起害怕的就是这个,赶忙扯开话题。
“麝香,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觉。”
余麝香闻言双耳一红,小声的说道:“人家担心起儿哥哥嘛。”
谢起摸了摸余麝香的小脑袋,笑了笑没有说话。
良久,余麝香问:“起儿哥哥,你说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这要怎么说呢?”谢起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说:“你跟我来个地方,我就告诉你。”
不一会两人来到了余府最高的屋顶,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许多地方,比如灯火通明的皇城、幽暗独立的摘星楼和寂静无言的凤凰台。
正是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洒满天地,将帝都的繁华和夏夜的幽静共同描绘在一幅画卷上。
“好美啊。”余麝香捂嘴赞叹道,好像声音太大会惊扰到这幅画卷一样。
谢起指向杨宅的方向说:“看,那黑了一大块的宅子就是杨宅,到现在杨家人还不敢住进去,因为杨宅里的女鬼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曲,等着活人进入她的陷阱。”
“呀,起儿哥哥你一定会打败这女鬼的吧。”
“我会尽量哦。”
“那女鬼很恐怖吧,我听兄长说鬼会掏人心肝,吃晚上不听话的小孩。”
“只要麝香听话,鬼怪就不敢欺负麝香。”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外人看来,还真像是花前月下偷腥的小情侣。
谢起对余麝香说:“在我家乡那边,有这么一句话‘鬼神者,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是我听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说‘鬼神者,信则无,不信则有’,我也是不明白这神神叨叨的家伙在说什么啊,这么久过去了,我想我明白了一点。世人所说的鬼神,是指那些虚无缥缈,生来就存在的,鬼就该是吃人,神就该是保护人,就像是狼就要吃羊,牧羊人就要保护羊一样。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鬼也有害人的和不害人的,神也有吃人的和不吃人的,他们不是单纯的一种形象,他们也有许许多多个面目,甚至他们比人还复杂多变。世人所信奉的驱鬼辟邪,求神保平安,只是以人的角度窥得鬼神世界的冰山一角。但不信鬼神,他又确确实实的存在,如种子发芽枯木归尘,亘古不变。”
月光打在谢起侧脸,泛起一层浮光,近近看来,纤毫毕现,栩栩生动。余麝香看着他眺望远方的眼睛,如古井般波澜不惊,也像深渊般深邃幽暗。
“起儿哥哥,你说教的时候就像是学院里的夫子一样,虽然让人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但是都让人感觉很厉害呢。”
“古灵精怪。”谢起笑着摸了摸余麝香的头,温和厚重的大手抚摸少女的青发,柔顺如丝。
余麝香说:“起儿哥哥,你家乡在哪里啊,我只知道你从西南而来。”
谢起答道:“我家啊,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说着不一样的话,唱着不一样的歌,甚至有着和这里不一样的文明。我为了自己的梦想,不远万里来到这个世界,见过了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也见识到了很多的精彩。”
余麝香一脸迷糊的样子,但神情在努力的装出一副我理解的模样。
谢起被触及到一处很柔软的地方,很快却被针狠扎了一下。
世人之所以看不清鬼神,是因为鬼、神、人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上生活,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妖和人,也是这样,若是穿越两个世界强行结合在一起,阳春仙林浩与火凤凰的恩怨纠葛,就是最好的例子。
谢起终究还是一个过客。
“来,麝香,我唱首歌给你听。”
“好啊好啊。”
余麝香笑靥如花,眼睛弯成一道新月,仿佛与天上明月争辉。
‘红豆生南国,
是很遥远的事情。
相思算什么,
早无人在意。
醉卧不夜城,
处处霓虹。
酒杯中好一片滥滥风情。
最肯忘却古人诗,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守着爱怕人笑,
还怕人看清。
春又来看红豆开,
竟不见有情人去采,
烟花拥着风流真情不在。’
佳人在侧,幽香如兰,讽刺的是,谢起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幽暗的墓道里,她问谢起,你信鬼神吗?
谢起回答,信啊,怎么不信,我修的就是南疆巫蛊之术,里面就有驱鬼降魔的秘术。
她摇了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真正的鬼神可不是这么简单,鬼、神、人更像是三种不同的物种。而这个墓主,居然和鬼苟合,还生下了鬼胎,人鬼殊途,难怪会有如此惨案。
谢起说,人和神,也是这样吗?
她说,对,就算没有类似于物种隔离的存在,神的寿命动辄百年千年万年,人间的几十年葱茏,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修道人和凡人,也是如此,几十年的长相厮守,在千年的枯寂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物非人亦非。
嫣然雨,你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