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一走进这个小区,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宽敞气派不说,绿化植被幽深,奇花异草居多;小区中间一个人工水景台,周边一圈全是大理石雕刻的天鹅,或展翅欲飞,或悠扬引颈,俗称“天鹅湖”;再往前走,就有高低起伏,地势变化,也是人工修成的,低处是私家车库,高处则是各式楼房。
小区挺大,有平层,有叠加,有复式,还有小型别墅,只看得邹辉眼花缭乱,手里拿着手机,半天也导不出个所以然。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单元楼梯口,正好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5幢120号602”。李万翔家是一套六复七的复式楼。
邹辉走到楼道门口,正当中是密码门禁,两旁是锃亮光洁的门洞,擦呱啦新(崭新的意思),可以照得见人影,足见小区物业之高档。邹辉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年方三十二,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长相正常,眉宇间一股英气。
我是一名人民警察!邹辉握着拳头,暗自对自己说,我要对得起父亲传给我的衣钵。从小没有父母长辈指点的邹辉,在人情世故方面缺少悟性,只知道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前行,如今遭此打击倒也把那股桀骜不羁恃才傲物的脾性慢慢收敛许多。
经过昨天一整天的反思,他决定申请调到另一个分队,可上级还没有回复,于是邹辉提出公休一段时间。朱甘强正好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多放几天假吧!省得这小子添乱。
邹辉表面上风平浪静,不起波澜,心里却没有丝毫放弃,他决心利用这段时间,对这个案子私下里进行侦查。
一早起来,邹辉找邻居家借了一辆电瓶车,穿上外公以前留下的一套工作服,往电瓶车后箱里放上一套水电工具,活脱脱一个上门安装维修的水电工。就这样,邹辉在李万翔家的小区门口报上门牌号,说是主人家请来检查空调线路的,就一路绿灯,来到这里。
眼下是早上九点,陆陆续续有人进出楼道,送小孩上学返回的爷爷奶奶,买小菜的阿姨,或是上班一族。
邹辉正在犹豫是不是直接上楼去,忽然看见李万翔一身正装,外罩一件大衣,神情肃然走出楼梯。他连忙带上墨镜往后退一步,假装将电瓶车停在路旁。再眼光一扫,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子:虽然脸色憔悴,服饰妆容普通,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套加厚的藏青色juicy couture运动套衫,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头发向后束起,扎成简单的马尾辫,扔在人堆里就是一个最平凡的都市女性模样,毫不起眼。
可是,邹辉乍看她,还是忍不住一惊:这女子虽然不年轻,也不俏丽,但眉眼仍透着大度从容,宽厚温和,面如满月,皮肤光洁,长长的柳叶眉,秀美的丹凤眼。只是紧紧抿住的双唇配上那双乌黑幽静的双眸,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好像一个人,”邹辉突然浮现这么个念头,“可是到底像谁呢?”
邹辉连忙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驱走。他快速拿出工具箱,缓步走在修成半球形状的一人高绿色冬青灌木树后,远远看上去像是物业请来检修的工人,其实他正一步不落地紧跟在李万翔和这女子身后。
这女子拖着一个行李箱,肩上背一个大包,十分吃力,却不见李万翔伸手帮忙。邹辉正纳闷两人的关系,只听见女子开口了:“万翔,谢谢你!无论我们将来是陌路还是朋友,我都要谢谢你给了我过去十五年的光阴,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全都给了你和家庭。无论你是否记得,我都会记得这些。二十年后,我们都满头白发了,也许还会想起今天,想起当初那些美好。”
李万翔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女人:“秀娟,我知道,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说到这里,李万翔似乎喉咙也有些哽咽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否则我不会出此下策。”
“别说了,我都明白。万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林秀娟看看李万翔,对方似乎有些不耐,轻轻一笑,“很快的,一分钟。”
“古时候,有个人,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他决心回家杀掉妻子,以便迎娶新人。晚上他杀了妻子,悄悄地把妻子尸首埋在屋外院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准备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告诉自己的小情人,结果惊讶地发现,妻子一如从前还在屋前屋后忙碌着,饭桌上摆放着香喷喷可口的早餐。见男子起来了,妻子温婉一笑,说,相公,请用早餐。任是男子胆大包天,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吃饭,再缓缓出屋。琢磨了一天,晚上回来继续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男子第二次杀了自己的妻子,将她尸首照例埋在院子里。只见第一具尸首还在一旁,于是男子把两具尸首摆放整齐,回屋放心睡大觉。没想到,第三天还是照旧,妻子仍旧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在屋里忙活,男子诧异无比,第三天夜里第三次杀死妻子。就这样,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直到第七天夜里,男子突然良心发现,决定再也不弑妻。他偷偷把刀带出家门扔在野外,晚上归来,只见妻子比任何时候都美丽,笑意吟吟地坐在桌前等着他进门,灯影烛光下,妻子问,相公,今夜还杀我否?男子大骇,筷子都掉了一地,抬头再看妻子,只见温婉细语体贴可人的妻子刹那间烟消云散,人去楼空。”
说到这,林秀娟抬眼望着李万翔。冬日的早晨时分,前几天的雪已经止住了,太阳还是没有出来,PM2.5超标的雾霾已经来势汹汹,李万翔看着对面的女人,尽管全身裹满衣物,仍然感觉一股寒意自下而上升起来。
林秀娟继续说:“万翔,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丈夫,哦不,现在已经是前夫了。属于我的房子、车子、存款,我全都要,至于是否公平,我们心中都有一杆秤,时间会证明一切。”
李万翔继续沉默,静静地看着秀娟,当她说出了最后一句:“从前,我为你们而活,现在,我要为自己而活。再见了,万翔!”
听到这话,李万翔内心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仿佛一个轻飘飘的气球一直在心里盘桓悠游,自己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当有一天,气球刺破了,遗失在空灵浩渺的某一处,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回,可是她遗留下来的气息,那种味道,代表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岁月,都会让自己午夜梦回咀嚼反刍。
邹辉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原来是李万翔的妻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前妻。邹辉心中升起几个问题:李万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妻子离婚?听林秀娟的诉说,应该是李万翔外面有人了,第三者会是谁?会不会跟吴德仁坠楼一事有关?
邹辉正想继续听下去,但见李万翔凝视对方许久,有那么一刻,邹辉甚至看到他蠕动了一下喉结,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到最后,只说了一句:“再见!”说完,就转身离去了。没有痛哭流涕,没有难分难舍,更没有一步三回头,漠然、平淡、肃静,仿佛冬天里最深处的池塘,不起波澜。
他从冬青的缝隙中看到,李万翔边走边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忙忙上了一辆宝马车就驶出了小区,而林秀娟还在拉着行李吭哧吭哧地在小路上走着,看起来她的车停得比较远。
邹辉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去,喊道:“你好!”
林秀娟听见有人喊,猛地回头,看到后面一个年轻人,禁不住一愣,随即忍不住捂嘴笑出来。原来邹辉刚刚藏在冬青丛里,半弯着腰,头发又凑在树叶里,太投入地观察李万翔林秀娟他们,没注意到头顶上粘着两片枯树叶。这套工装还是外公年轻时穿的,外公个子瘦小,邹辉身材高大,穿在身上短了一截,尤其是裤子,差不多是八分裤了,仿佛大人穿小孩衣,不伦不类,难怪惹得林秀娟笑出声来。
笑完,林秀娟仿佛如释重负,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也许,这是个好兆头!”林秀娟忽然对未来有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