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说,装备了谷歌智能无人驾驶系统的特斯拉Model S发生车祸的几率不高于0.01%,尤其处于兼容手动驾驶的双模式操作时。截至林慧雯开着特斯拉驶上演武大桥的那一刻,官方统计的事故率依然是闪亮的0%。
但是所有这些数据都只考虑了主动车祸,被动车祸是不在统计范围内的。
前方似乎是发生了交通堵塞,两列汽车队伍歪歪扭扭停在那里,林慧雯远远看见后感觉到自己的车速已经开始减缓,这时候她的脚还没踩上刹车。
兼容手动驾驶的双模式操作时,自动驾驶系统会在司机来不及反应又触发安全阈值的情况下自动介入驾驶行为。
当然,这个功能对于习惯疾行至障碍物一米距离再来个急刹车的飙车党恐怕是不受欢迎的,他们喜欢说所有的自动驾驶系统都是为女司机研发的。
要按照他们的标准,林慧雯可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司机。
不过事实上,市场的反应经常是给这些保守人士不停打脸的过程。
就像汽车取代了马车,自动变速取代了手动离合,自动驾驶系统的受欢迎范围也远远超出不会驾驶和不擅驾驶的所谓“女司机”人群。
林慧雯在购买了这辆特斯拉的那周,就针对自动驾驶系统写过一篇专栏文章:
如果有人跟你吹嘘他是多么喜欢手动驾驶的乐趣,你大可以提醒他关闭自动驾驶系统就行了。但如果他因为买了一个自己从来不愿启用的系统而去否认这个系统的价值,那就请他拿出同样的勇气去向1886年的先辈学习——记住告诉他,他的先辈可不是发明了汽车的奔驰先生,而是那些讥笑奔驰、反对汽车发明者的老派人——他的手里就不应该握着方向盘,一条粗野的缰绳显然更合他的精神。
这类人喜欢说“是机器总会出故障,你怎么能信任机器”?显然他们有意忘了另一句老话:“是人就会犯错”。根据交通部门的统计数据,绝大多数交通事故的原因都出在驾驶行为上,诸如酒驾、疲劳驾驶、分神、新手、路怒、反应不及时等等,而非机械故障。换言之,问题都在人身上。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能信任人?林慧雯这么写道,反对技术进步的人实际上并不是抗拒技术本身,因为他们毫不介意享受早于他自己时代产生的那些技术,他们仅仅是觉得自己的自尊被技术伤害了,被那些与自己同时代或者说他们已经跟不上的技术深深伤害了。
特斯拉停在了堵塞队伍的末端,自动驻车启动。
那个时候天气晴朗,二月下午的太阳依然在天顶悬的老高。前面是视线遮挡看不清状况的交通堵塞,后面是空荡荡的桥面,春节期间厦门的路面经常显得这么空旷。
一切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市区行车,没什么大不了,以春节期间的车流量看,堵塞本来就是稀罕事,即使发生了也应该很快疏通。
林慧雯在驾驶座里等着,听着Nightwish的最新专辑,乐队已经换到第四任主唱了,托马斯写的歌依然很棒,不过他们更换主唱的频率的确有点夸张。
当自动驾驶系统的警告声响起时,一开始林慧雯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音乐里的一段伴音。
然后歌曲的风格一变,激烈的摇滚迅速消弭,换上了托马斯柔和幽静的钢琴伴奏,还有特洛伊委婉的肘风笛,这时候警告声终于因为跟音乐不搭而引起了林慧雯的注意。
在汽车处于驻车状态下,自动驾驶系统是不会主动启动引擎的,至于是技术上不能还是法规上不允许,林慧雯并不清楚。但是很显然,所有研发公司都默认这是最稳妥的设计方式——是否需要采取行动,那应该是司机的责任——对于自动驾驶系统,它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有其它高速运动的物体正向你冲过来。
用越来越急促的警告声通知你。
林慧雯透过后视镜看见一辆厢式小货车从后面急速驶来。算不算得上急速她还不能确定,但是她能肯定,如果货车司机是那种喜欢急刹车的飙车族,那他最好换一辆性能好些的轿车,而不应该用这种货车。
货车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警告声越发刺耳。林慧雯开始有些担心,她摇下车窗,探头出去,想看得更清楚些。
货车的行驶轨迹开始出现蛇行,糟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慧雯所在的这段引桥呈弧形斜伸入海湾,只有单向单车道加半条应急路肩,而现在她的车就停在堵塞队伍的最后,还稍稍歪着横跨两列本就是乱停的车列后面。
如果这辆货车是警匪电影里的玩命飞车,那她一定会被撞飞!
一瞬间,林慧雯的肾上腺素飙升,这么多秒的警告声终于唤醒了她的危机意识。
然而,留给她的时间还剩多少?
换句话说,对于一个习惯于坐在电脑前优雅打字的专栏作家,需要多少秒才能让她想清楚该如何行动?
答案是,对于林慧雯,反应时间只会是永远不够。
碰撞的瞬间,货车猛打方向盘侧翻在地,撞断了桥面的三根护栏,车头整个都探出了桥面,悬挂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货箱里一定载满了货物,才让货车最终没有跟着特斯拉一起跌入海里。
林慧雯在那个瞬间,能感觉到的只有突如其来的心悸,一种失落感裹挟了她的身体,没有疼痛。疼痛还是几秒钟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特斯拉被货车以至少50公里的速度撞击,车头在前面的丰田汽车上撞出了一个硕大的凹洞,然后货车侧翻,巨大的惯性推着特斯拉顶开丰田车,打了一个大圈弹到桥面护栏上。
特斯拉的车尾被货车推离了地面十几厘米,前引擎盖半竖着和三根护栏一起粉身碎骨。然后,就像那些警匪电影一样,特斯拉尾部朝天前滚翻,落向了海面。
然后的然后,林慧雯觉得自己可以听天由命了,因为如果这是警匪片,那她一定被带错了片场。
克里斯蒂亚斯·莫瑞兹接到电话时正给一个大客户兼重要投资人拜年。
照理爱尔兰人是不过春节的,拜年更不像克里斯蒂亚斯的风格。
但是在中国待了这么些年,怎么说呢?
对,就是那个词:入乡随俗。
电话是林慧雯的主要约稿人《海峡周末》专栏编辑云子打来的。她告诉克里斯蒂亚斯,中山医院有护士是《海峡周末》林慧雯专栏的忠实读者,才迅速确认了伤者的身份,医院通知了她,让她马上叫林慧雯的家属去医院。
一个小时后,克里斯蒂亚斯冲到了中山医院急救室的门口。
护士是说不清楚具体情况的,在极度焦虑中,克里斯蒂亚斯挨过了艰难的三个小时,而他在急救室门口坐立不安之前,林慧雯的手术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
五个多小时的手术过后,主刀医生韩立在办公室里给克里斯蒂亚斯倒了一杯水。
“So,you're her lover?”韩立看着克里斯蒂亚斯泪红的双眼,疲惫的眼神里还是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好奇。
克里斯蒂亚斯决定忽略这点:“你可以跟我说普通话。我想知道林慧雯的情况怎么样。”
韩立很快恢复了职业性:“安全气囊很好地保护了林慧雯的要害部位,从临床上看,她没有生命危险,除了我们不得不给她做了截肢手术。”
“截肢手术?!”克里斯蒂亚斯惊觉地站起身来。
“放松,放松。”韩立示意克里斯蒂亚斯坐下,看着他并不沉重的脸色,克里斯蒂亚斯终于记起了脑海深处躲藏着的那个词——“再生治疗”。
“想起来了?”韩立看出了克里斯蒂亚斯的表情,他点点头,“看来你平时很少关注医疗方面的事情。不过奥委会为了支持残疾人康复事业,上届残奥会就已经停办了,你不会连这件事情也没印象吧?”
“我对体育赛事的兴趣也不怎么大。”克里斯蒂亚斯尴尬地耸了耸肩,“不过这事情我倒真听说过,只是没跟眼前的事情对上号。”
韩立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张X光片递给克里斯蒂亚斯,片子上林慧雯的左腿从膝关节往上二十厘米处开始,整条左腿都变得混乱不堪。
“被破碎的车体压坏了,粉碎性骨折加肌肉开放性撕裂,主要骨骼肌已经全部离体,神经也全部切断。”韩立接着说,“从海里救上来时,现场估算已经失血超过400毫升,所以截肢是最佳的选择。目前肢体再生治疗技术已经很成熟,唯一阻碍它普及的只是它的价格。如果我没从同事那里听说林慧雯是开着特斯拉的著名专栏作家,我倒是会认同你对截肢的惊讶,毕竟那是一辆帕萨特的钱。”
“对,要是我没记错,跟肾移植一样贵,很多人还是承担不起。”
“你记错了,肾移植早就不需要那么多钱了。事实上以前肾移植之所以贵,在于很难找到供体。但有了再生治疗方案,病人自己就是供体。”
“你是说让病人自己再生一个肾?”
韩立微微一笑:“对于蚯蚓而言,再生一套脏器系统和再生一套体壁没什么区别。再生治疗就是通过iPS多能干细胞技术,针对性打开人类在进化历程中被关闭的基因开关,从而实现各类器官或肢体的再生目的。所以,你瞧,治疗费用的高低实际上与再生的部位关系不大,反而与再生需要涉及多少类型的组织以及总细胞量关联更紧密些。”
林慧雯睁开双眼时,看见了克里斯蒂亚斯就坐在病床边。
窗帘拉开着,和煦的春日暖阳铺满了这间单人病房。
“宝贝,你醒了。”
克里斯蒂亚斯俯下身亲吻着林慧雯的额头。
“亲爱的,几天了?”
林慧雯刚苏醒,感觉全身乏力,身上脸上到处是插着各种输液管的不舒服,还有,她很快意识到大脑皮质中对应左腿的部分有一种空转的怪异感觉。
克里斯蒂亚斯一边给林慧雯倒水,一边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八天。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糟透了,我们错过了元宵节。”
“来。”克里斯蒂亚斯帮林慧雯坐起身,把水杯递给她,“别叹气,我们还没错过情人节。”
林慧雯小小抿了一口水:“哦,我都记不住情人节是什么时候了。”
“事实上,今天刚好是情人节。”
克里斯蒂亚斯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束彩虹玫瑰,经过基因改造的玫瑰花瓣带有蝴蝶鳞翅的光学结构,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不断变换的绚丽色彩。
林慧雯欣喜地接过玫瑰花,放到鼻子下轻轻闻了闻,然后交由克里斯蒂亚斯插到床头的花瓶里。
“很抱歉今年我没法准备礼物了。”林慧雯看着克里斯蒂亚斯插花,幽幽地说。
“不,你活着就是给我的最大礼物。”
“是啊,还活着。”林慧雯轻轻点着头,视线慢慢移向自己的下身。
相比于克里斯蒂亚斯,林慧雯对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被单显得冷静多了。
被单下,右边是孤零零一条腿拱起的褶皱,而左边则是一片洁白的平坦。
“他们把我左腿截肢了?”
克里斯蒂亚斯坐下来握着林慧雯略显冰凉的手:“是的,不过别担心,再生治疗已经开始了。”
“我倒是不担心,我知道这项技术,以前也想过要写一篇专栏文章,谈谈残奥会被停办的事情。”林慧雯把视线抬起来看着克里斯蒂亚斯,伸手轻抚着那头漂亮的金发,“不过当时我是打算质疑奥委会所谓支持残疾人康复事业的说辞的,因为我们都知道,残奥会的巨额亏损一直是奥委会的一块心病。现在嘛,我不知道,我还没真正开始体验残疾人的生活,但我已经预感到,那不会是什么值得骄傲以至于拒绝修正的事情。我是说,如果是为了上残奥会的赛场而不接受再生治疗的话。我不知道哪个更难接受,但我相信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我会有正确的想法。”
“我也相信。情人节快乐!”
克里斯蒂亚斯和林慧雯深情拥吻,这是他们自认识以来最弥足珍贵的一次接吻,就像那种劫后余生的拥吻。差不多就是劫后余生了,他们都这么想。
“等等,那辆货车怎么样了?”林慧雯突然想起来。
克里斯蒂亚斯耐心回答:“机械故障,刹车失灵,很少见,却让你赶上了。司机人没事,不过他全责,也是够受。”
“喔,有点失望。”林慧雯轻吻着克里斯蒂亚斯,“我还以为碰上了警匪片。”
“说实话,我觉得灾难片更振奋人心,尤其是女主角最后逃出生天的灾难片,满满的正能量,非常适合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嗯,就听你的。我觉得我没有演戏的天赋,这种大片出演一次就足够了。”
“那当然!除非我是导演。”克里斯蒂亚斯双手捧着林慧雯的脸颊,“但你知道我只喜欢当观众,所以你的演艺生涯就此结束。”
“很好,就该这样。”林慧雯又把嘴唇暂时离开克里斯蒂亚斯,“对了,这阵子我的邮箱有什么重要邮件吗?”
克里斯蒂亚斯想了想:“没有,现在可还是正月呢。哦,对了,有一封邮件,是一个什么‘单腿跳大赛’的邀请函。我觉得像是垃圾邮件,你来决定吧。”
“单腿跳大赛?”
“是的,很像恶作剧。你打算现在看吗?”
“哦,不,就算是真的单腿跳大赛,我想以我现在的体力肯定拿不到什么名次。不过,”林慧雯脸上闪着越来越红润的光泽,“我的体力足够用在你身上。”
林慧雯重新把嘴唇紧紧贴上克里斯蒂亚斯,荷尔蒙在她体内迅速分泌。
克里斯蒂亚斯一边往床上爬过去,一边想着,这与他印象中那些刚刚苏醒的病人状况完全不相符——好吧,这就是再生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