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更加沉默了。
也怪我最近被自己糟糕的生活状态所累,真的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有和牧野认真的聊过了。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正常的情绪波动,过几天就会好的,但当牧野已经拒绝上课、不出宿舍、不接电话、杜绝一切对外交往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万峰只是含含糊糊的说是因为枚萱的事情。
一想到那个叫枚萱的女孩,我就想起那一刻牧野眼里所荡漾的光彩,那个他说过要温暖一生的人。
牧野白天几乎都在睡觉,晚上一个人在书桌前不知道写些什么,偶尔会在晚上十点左右去操场跑步,由于好多天不刮胡子,显得邋遢而落魄。
如果不是一个宿舍熟识的兄弟,我真的会认不出这就是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牧野。
既然牧野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去追问,就每天给他打打饭,陪他跑跑步,也会就着冬日短暂的夕阳给他弹一首许巍的《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一颗心了无牵挂……。”只有在这一刻,牧野才会抬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渐渐暗下的整个校园和远处那依旧灯火辉煌的古城轮廓。
牧野的状态让我们比较担心,我不止一次招呼万峰晚上一定不能睡得太死,提防这家伙想不开,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想想我们寝室在二楼,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心里又坦然了许多。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当我回到寝室突然发现里面被打扫的焕然一新,正在吃惊之中,牧野一脸笑意的进入寝室,胡子刮得很干净,刚刚理过的头发干练而精致,我不由脱口而出“兄弟,你总算是活过来了。”
牧野嘴角微翘:“走,叫上万峰,今晚我请哥几个喝酒,不醉不归啊。”
“好嘞,都听你的。”
西大的南边是一片商业区,其中餐饮、娱乐、服装、图书文具等等一应俱全,对于这片区域的归属在西大的历史上一直都存在争议。据说在建国初期为了支持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地方政府将边家村这一带大片的土地都划给了西大,但一位老校长认为一个学校占地太大对地方资源是一种挤占和浪费,就将南边的这片地方划了出去,一部分给了地方政府,另一部分干脆弃之不理,任其荒废。随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的发展,这片地方陆续成为了商业区,等到西大终于认识到这片属于省会城市,寸土寸地的古城商业圈的价值后却发现,这里早已经被各种商家、各色人等全部占据了,这个时候想再收回来几乎是不可能了。这就导致西大的校园面积比最早规划的少了近三分之一,也间接促使了在2000年以后由于原有校区面积狭小而又不得不在长安区重建新校区这及其耗费财力的庞大规划,而这位老校长在学校历史上也就褒贬不一了。
出学校西门往南走大概300米就来到这这片繁华且庞杂的边家村商业区,其中一家门面老旧的川菜馆,上面用楷书写着四个全国人民都能熟识的饭馆名字“川渝之家”,老板夫妇都是四川双流县人,到西安许多年了,依靠着四川人特有的吃苦耐劳与勤俭好客经营着这么一家小馆子。因为味道正宗且价格适宜,符合学生的消费水平,再加上牧野这个四川小子的极力推荐,这里也就成了我们节假日聚会,改善生活,逃离学校大锅饭的立足之地了。
看到我们哥仨浩浩荡荡杀进了馆子,老板一脸笑意的热情招呼“小包间没人,几位同学快进来坐,暖气也开着呢。”依旧是六个菜,回锅肉、糖醋里脊、哨子排骨、土豆烧牛腩、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份鱼头汤,只是今天在牧野的强烈要求下啤酒换成了红西凤。
冬夜的古城寒风凛冽,小饭馆内的三个人喝的面红耳赤,一瓶红西凤已然见底,满满的一桌菜也已经风卷残云般扫荡殆尽。
“来,敬这该死的爱情?”牧野举起了酒杯,眼中竟然隐隐泛起了泪花。
看来万峰说的没错,大概是枚萱的事情了。能在这个年龄阶段被伤到痛彻心扉的要么是家庭的重大变故,要么是爱情的歇斯底里,看来牧野是在和枚萱的感情里受到了重创。
“别介兄弟,爱情不挺美好的嘛。你看这满校园的女孩子要么是在恋爱,要么是在准备进入恋爱,哪一个不美好?哪一个不动人?爱情不应是该死,应该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幸福生活。”虽然酒喝得连舌头都打转,但万峰这小子依然表达了自己的良好恋爱状态,连前几天我给他讲的建国后的经济政策的调整内容都用上了,而且改的朗朗上口。可能是在文娟的身体上获得了空前的满足感,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说的字正腔圆,得意满满。
就在我准备夸万峰活学活用经济政策的时候,牧野一下子竟然哭出了声来,把我的酒惊醒了一半。
“如果不能走到最后,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活?既然相遇了,为何又不能走到最后?到底什么样的结果才能配得上这一路的雨雪风霜?”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突然想起那天我离开时杨柳撕心的哭声和阿朱打电话时的无奈,万般思绪顿时涌上心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停顿半天,最终只是拍了拍牧野的肩膀,独自喝完了杯中的残酒。
“我所理解的爱情是两个不受拘束的灵魂在这个世界的美好相遇,继而擦出浓烈耀眼的火花,这一丝光就可以温暖到我的整个人生。我并不在意这世间的物质,什么灯红酒绿的生活,香车宝马的标配,可我不在意并不等于别的人不在乎。我努力了这么久依然跨越不了门当户对这道坎。”说完这句话,牧野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虽然脸颊上的泪水还在流淌。
万峰随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大概原委。
枚萱的家在天津,出生在一个环境优越的干部之家,五岁学钢琴,七岁学芭蕾,十五岁拿到了钢琴专业等级八级证,十六岁获得天津市芭蕾舞蹈比赛第一名,长相甜美、身材高挑、学习优异,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女孩子。当然,自身几近完美的条件和全家的极度宠爱也造就了她优雅且冷漠,高贵且疏远的性格,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她,总觉得她有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感,原生家庭给人的影响与改变是从骨子里就散发出的那种优越感或者自卑感,只不过牧野和枚萱属于不同的两个方面。家里早就给枚萱安排了未来生活的一切,只等枚萱大学毕业后和他们早就相中的门当户对的男孩子结婚,延续他们家族在当地的荣耀。
只是当枚萱一个人来到外地,看到了不同的世界,接受了不同的认知,对爱情和生活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一个从小物质优越的女孩子更在意的并不是现实的粮食,而是情感的满足。而牧野的温润如玉、温文尔雅,那种被哲学专业本身所包装的神秘和朦胧感让渴望爱情的枚萱看到了这原来就是她所期待的爱情的样子,这不就是她从小在童话书里所看到的那个王子的模样嘛,只是这一次是在现实生活里真实的感知到了。再一想家里给她安排的大肚便便的公子哥,那个骄横任性、戴着大金链子的家伙竟然是要和她相伴一生的人,人生瞬间就黯淡了下来。爱情的天平毫无疑问的倒向了牧野,两个年轻人的相遇犹如远古荒芜世界里两片大陆的相逢与碰撞,瞬间山崩地裂、浪潮汹涌。
而枚萱毕竟是一个在父母面前极为听话的孩子,在每天一次的例行给家里打电话的汇报中,不经意间透露出和牧野相恋的蛛丝马迹,二老顷刻间恼怒不已,订了当天晚上的飞机票就匆匆奔赴西安而来。
只是结果竟然令枚萱的父母更加愤怒,从小在父母面前听话的枚萱在这一刻竟然极为倔强与坚持,甚至说出了如果不能和牧野在一起,即使大学毕业也不再回天津而要追随牧野去四川生活的打算。
一看无法说服自己的女儿,枚萱的父母又找到了牧野,让牧野尽快离开自己的女儿。枚萱的母亲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斥责牧野勾引他们的女儿,闹得整个院系的的人都来围观。
心高气傲的牧野自然是据理力争,只是他的那个“理”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爱情,他的那个“争”是捍卫自己对追逐爱情的天然权利,而抵挡的却是整个世界的偏见和恶意满满。
枚萱的父母铩羽而归,但这一事件却也深深的伤到了牧野的心。当年轻的美好遭遇冰冷坚硬的现实,爱情带来的温暖和悸动几乎遭到了凌冽的寒潮而瞬间夭折。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和枚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那个四川内江的普通工人家庭和天津富裕的干部家庭是不同的,彼此的爱情也许真的填不满世俗意义上的鸿沟,以后即使勉强真的在一起,两个家庭就是在不同轨道行进的两个世界,这样的偏差是他所无法改变的。
也许我们认清的不是爱情,而是自己和这个世界。
在爱情里,男人的理性总是大过于女人的感性,当牧野在现实面前左右思虑,准备退却的时候,枚萱的坚持则让他更加的进退两难。许多时候,我们不是不爱,而是承受不了现实带来的重压和满足一个人对未来的所有期许,爱情的小小的世界遭遇到了现实这大大的问题。
一个月的沉沦与逃避依旧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终于,在昨天牧野向枚萱提出了分手的请求,整个过程很平静,平静的让人觉得时间都格外漫长。
牧野最终放下了一切,放下了那个他想要温暖一生的人。
水远山阔,我们为这人间而来,但只有和自己爱的人站在一起,这人间才值得。也许这世间有多少神奇和美好,就有多少爱而不得和生离死别。
此刻窗外竟然刮起了大风,天气预报里说今夜会有风雪,果然如约而至。
回学校进大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人行通道的入口竟然被关上了,只能从行车道进入。我们二话没说就直接翻了进去,传达室里老大爷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醉酒刚醒的牧野二话没说就拎起旁边的水泥砖块直接扔了进去,里面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牧野准时接到了学工部的传唤,对他处以严重警告的大字报贴满了整个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