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认真的为这次出行做足所有的准备。
虽说诸如此类的自驾出行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数次,但这一次尤为不同。我要圆满一个女孩子最后的愿望,我要这沧山泱水都铭记一个23岁的梦想,我要这最后的一段旅程成为燕子这不堪生命里最靓丽的瞬间之一。
一个人走完了数十万里的边关与乡愁,但只有前面的这段路凝结了无数前世的欢喜与此生的哀愁;一个人走完了三十多年的岁月和蹉跎,但只有此间的生命最值得今生的留恋和珍惜。群山无声,却舒展了千万年的思绪。湖泊安稳,竟收藏了无数流浪的灵魂。这山一程、水一程,山水绵绵无穷尽;那悲一程、喜一程,悲喜皆是岁月歌。
于是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八月底,在德吉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关心和充足的医药准备下我和燕子开始上路。这一路我做足了所有的准备,和在德吉大夫一起规划了行程,按照燕子的想法先去羊湖到达日喀则,再继续往西,一路穿越阿里,最后折返到达珠峰大本营。
经过德吉大夫的精心治疗,燕子的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一路上躺在后面特制的“床榻”上,心情愉悦的看着窗外的风景。
羊湖全名羊卓雍措,在藏语中意为“碧玉湖”,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因为湖面形状似珊瑚枝一般,因此它在藏语中又被称为“上面的珊瑚湖”,其地距离拉萨并不远,仅仅70公里的路程,且路况良好,一般到拉萨旅游的人都会来此赏景并被它的绝美所折服。
因为出发的比较早,一路上行程丝毫未受影响,过曲水县经达嘎镇离开318国道,跨过雅鲁藏布江,沿着省道307继续前进。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窗外的色彩也越来越有层次感。光线穿过鱼鳞般的云层照射到远处的高山上,不同颜色的土壤又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各种光色变幻互相交叠在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旁边雅鲁藏布江奔腾而过,腾起的浪花卷起层层水雾,在阳光下化成了彩色的水帘。
一路上光影无限,秀色可餐。燕子依旧固执的继续要听朴树的《清白之年》,我也就只好单曲循环了一路。
我情窦还不开
你的衬衣如雪
盼着杨树叶落下眼睛不眨
心里像有一些话
我们先不讲
等待着那将要盛装出场的未来
……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程,车子翻过海拔4750米的岗巴拉山口,羊湖瞬间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因为前段时间去纳木错的缘由,我一直以为我对羊湖的惊喜度可能不比以前,但当它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底依然无比震撼。
羊湖的蓝是这个星球上绝无仅有的色彩。
在这海拔四千多米蔚蓝的天空下映衬着淡蓝色的湖水,而此时云层又在波澜不惊的轻轻流淌,流溢出只有在西藏才会出现的绝美图画。不同季节、不同时间、甚至不同太阳方向、不同云层厚度所折射下的光色不同,羊湖所展现的蓝色也就层次分明、浓淡不一。
这种风景所呈现出的舒适感总让你感觉这里似乎才是母体、是归宿,你的到来并不是一个过客,而是归乡。身处其间,总是忍不住闭上双眼,细听云层流淌、微风吹拂,心无杂念,用心捧一杯蓝色细细品尝。
我把车停到山腰,可以俯瞰整个湖面。燕子依旧没有出声,只是隔着玻璃静静的看着窗外。
我可以去湖边触摸一下水吗?”好一会儿,燕子终于问我了。
“不行。”
“为什么啊?我就是想摸摸那蓝色。”
“德吉大夫说过,你现在的身体不允许。”
“反正也没有几天了,又有什么允许不允许。”
刹那间,燕子的眼神就黯淡了。
去往日喀则的路况依旧不错,一路上燕子的情绪竟然慢慢高涨起来。
对不起。我知道我的病情,我只是一直都没有给你说。我也没想到它会发展变化的这么快。”
“没事,我都知道。”
“去年寒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莫名其妙的流鼻血和发烧,原以为是当时累的,也没太在意,但随着身体的日渐消瘦,只好去了我们学校的医院检查,但校医院的水平你懂的,查不出什么结果。我只好又去了省人民医院,一周以后结果终于出来了,是白血病。
给我看病的大夫是个女的,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对我很好。告诉我现在还是早期阶段,让我尽快联系家里人,准备做骨髓移植,时间越早效果越好。
我不想现在就死,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美好我没有经历,还有那么多风景我没有看遍,我真的不想就这么早的离开。为此我专门回了一趟贵州老家,因为大夫特意叮嘱我这种病越是血缘关系近的配型成功率越高。可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凭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家乡人们的帮助,辗转许久才找到了我的生父。
我见到他时他依旧在喝酒,根本不认得我,毕竟他离开我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只好等了一整天才等到他酒醒,我努力告诉他我是谁,我现在病了,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的骨髓给我移植。
你猜怎么样?是不是人越老越会对以前的事情忏悔和抱歉,在他清醒的那一刻竟然泣不成声,告诉我是他亏待了我们娘两,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吗,那一刻,几乎是在一瞬间,我竟然原谅了他,倒不是因为他愿意救我。而是我在他的老泪纵横中看到了人到暮年的艰难和忏悔。
不管结果如何,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人老了以后因为以往的过错竟然会如此可怜,内疚已经折磨了他大半辈子,这已经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了。”
“那他应该尽快给你看病啊,怎么…。”我想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无法挽回的地步,可终究没说出口。
“就在我们说好去成都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他现在的媳妇带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出现在了我面前。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你依旧无法理解大山里的愚昧,他的现任妻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这个手术是要拿他的生命来给我续上,就坚决不让他帮我了。两个孩子也是嚎啕大哭,像要生离死别似的,看到他在家里那么为难的样子,我就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宿命。
在他的为难和泪水中我离开了,我知道他此后的日子会更加内疚、更加生不如死。我同情他,也同情我自己,但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无可奈何和命运安排。
回到成都后我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未来,医院的大夫不断打电话问我家人联系的怎么样了,以便尽早手术。可我却无法回答,这世界我来的匆忙,随机而生,走的更加渺小,几乎不值一提。
我变的更加很坦然,在料理完手头的一切事务后,我就来西藏了。如果说一个人总要魂归故土,那我希望我的最后一刻是在西藏,是在离天更近的地方。”
当燕子说完的那一刻,我猛踩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下车看到了夕阳照映下更加瑰丽的群山缠绵和色彩斑斓,这条海拔四千多米的国道蜿蜒前伸,就像这流离的生命,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和燕子并肩坐在路边看着这红日落下高原的壮丽,雄浑壮烈、辽阔无边。
“做我男朋友吧,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刻,切身感受这爱情的温暖。”燕子笑意盈盈的看着我,但又怕我不答应,语言中透漏着些许忐忑。
我仔细端详着这23岁的容颜,我也曾经经历过别人的青春,但却从没有这般残酷和无奈。这张脸苍白而美丽,即使经历过岁月的磨难和沧桑,依旧没有放弃对人间美好的追逐和向往。这眼神澄澈,看遍了这世间的不堪,也在最后的时光里看遍了这西藏的山水和美好。
此刻夕阳更加偏低,八月里柔和的阳光斜洒在燕子的脸上,苍白的脸颊竟然泛出红晕,透出更加别致的美丽。这样的场景似乎是上天的眷顾,播撒下她最后的仁慈与善良。
“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确实配不上你。”燕子一脸落寞和失望的样子。
“没有啊,我当然愿意。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春啊。遇见你,是我所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我想努力说的轻松些,努力让燕子感觉温柔和美好,但话说出口依旧显得有些生硬。
“这算不算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次求爱,还成功了?”燕子的声音不由兴奋起来,但由于身体虚弱,瞬间又开始咳嗽。
我忙给她倒了杯热水,燕子喝了好一会方才平缓下来。
“我可以叫你文哥吗?”
“当然可以。”
“文哥,好好抱抱我。”
于是,在这个夕阳无限的下午,在这个海拔4500米的草场,在这八月的时光里,我抱着燕子静静的看着夕阳一寸一寸的落下,直到暗夜覆盖了整个高原。
“在这二十三年的人生里,我自认善良,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可这人间疾苦,一件都没有放过我。”燕子的泪水一滴滴落进这高原干涸的土地里,似乎明年这里就会开出艳丽的花朵,温暖这世间所有的凉薄。
“文哥,依偎在你的怀里,我真的不枉此生了。你看这这夕阳瑰丽,爱情温柔,人间真的很美好,可下辈子我也是真的不想再来了。”
我俯身轻吻了燕子满是泪痕的脸庞,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刻高原重归寂寥。
夕阳散尽,暗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