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对时光有一种特别敏锐的触觉,每一次特别美好的瞬间我都不是时过境迁后的感慨和追忆,而是在当时就已经感知到这很可能是人生中最华美的篇章,是需要用一生来回味的场景,因而也就格外珍惜,生怕辜负这生命历程中不多的美好和精彩。就如同在小镇的这半个月,我一直深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是我人生中温暖的顶点。
蜀地山水阔,小镇日月长。
每日里我和杨柳牵手走过小镇里的每一条街道,吃遍每一家特色的小店,看遍了每一颗树的姿态,捕捉了每一缕阳光的温暖。然后在闲逛之中误打误撞的跑到了一个叫刘氏公馆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刘氏公馆,知道刘文彩、刘文辉兄弟,知道民国的四川和它具体的历史背景与史实,也知道刘氏公馆就在附近,但沉浸在和杨柳的温情里几乎无暇顾及这些,直到这一天的不期而遇。
中国传统社会一直秉持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信条,即使在外富贵已极,尊贵鼎盛,但只要不还乡探亲,昭示乡亲,这些就都变的毫无意义。项羽不能免俗,所以坚决火烧咸阳,还都彭城;刘邦亦不能免俗,所以在平定英布叛乱后,回乡沛县,并专门邀请了昔日的朋友和尊长,对酒把歌,欢饮达旦,也就有了那首流传千古的《大风歌》。
作为川省实权派人物刘文辉的哥哥,刘文彩掌握着全省的财权和部分军权,可以说是富贵已极,尊荣无限。但他却并不住在距离不远的成都,而是按传统的乡俗民约在自己的老家大邑县安仁镇修建了这一处宽敞优雅、风景别致的庄园公馆。
历史上对刘文彩的评价一直充满着争议。其弟刘文辉后来起义反蒋,推动成都和平解放,后来成为国家领导人,为新中国的建设鞠躬尽瘁。而刘文彩则死于1949年,建国后刘文彩一直都被当做旧社会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批判,特别是关于收租院、水牢等各方面的报道,更是将刘文彩推上了批斗的顶点,成了旧社会土豪劣绅的典型代表。而近三十年以来,随着阶级斗争和革命史观的逐渐淡化,刘文彩兴办教育、扶助乡里、修建道路等事迹又开始被人熟知,并得到了社会的好评,人们一致认为坐落在小镇内的安仁中学就是刘文彩重教办学、惠及家乡的典型体现。
看来在历史的烟云里,个体的真实面貌是永远也无法客观还原的,正如胡适之所说“历史就是一个小姑娘,任人打扮。”人性总是复杂的、善变的,而历史的评价更是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也许再过许多年因为特殊的社会环境的需要,刘文彩可能还会被拉出来批斗一番吧。
听我说的滔滔不绝,杨柳一直微笑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杨柳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就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是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不是,你讲的真的很好,我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
“郁文你看这边,这间阁房标明的是刘文彩第三位姨太的居所,那么,在刘文彩死后她的命运如何?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时代巨变的洪流里保全自己?”
杨柳说的我不由一愣。
所谓的姨太就是古代的“妾”。蓄妾制度在中国历史上可谓源远流长,自商周时代就已经存在,每朝每代都在强化和完善,在传统的男权社会里这几乎是约定成俗的、天经地义般的存在,直到1950年新中国颁布实施的《婚姻法》将其明令禁止,在中国持续了数千年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才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古代社会的男子地位崇高,特别是权贵家的成年男性。他们一方面承担着宗族传嗣的责任,对女性有很高的选择权。另一方面,作为丈夫在外地工作,妻子不得同行,必须在家赡养公婆,以尽孝道,而丈夫独处于外地,需要女性来照顾衣食起居,于是纳妾便成为男性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妾的地位很低,许多时候形同女奴,可以被任意买卖、转让,并且没有自己的财产和自由,一切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由此看来这个所谓的三姨太实际上就是妾,是传统社会里万千女性、芸芸众生里浮萍般的存在的而已。
历史当然是不客观的,所有王侯将相的个人历程构成了整个中国历史的主体,那些所有平凡卑微的生命几乎不值一提。即使睿智如司马迁,在他的开创性著作《史记》里描写到大量伤亡时候也只会写到“坑杀四十余万”、“斩首十余万”、“悉坑之”等等字眼,全然没有个体生命的喜悦与悲欢,颠沛与流离,生平与喜好。那一个个逝去的生命,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那些翘首以盼的家庭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期待与绝望,最终走向了何种境地,这些我们已经统统不知道了。
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草一般的卑贱生命,他们只会膜拜树一般的葱茏与辉煌。
岁月长河,这就是人类的必然。
只是杨柳的眼光竟然关注到了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和结局,让我不由的另眼相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个不懂历史的女子也竟然有这般见识,喜的是我爱的人竟然也和我一样,有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爱一个人不就是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嘛。
“历史上刘文彩的三姨太名叫凌君如,是当年刘文彩最喜欢的一位妻子。她虽出身青楼,地位低下,但长相甜美,能歌善舞且多才多艺,非常得刘文彩的欢心,也就一直待在公馆许多年。但后来随着刘文彩的病死和家庭巨变,往日的锦衣玉食俱成过往,而且凌君如本人也没有在社会上谋生的能力,最终沦落街头饿死了。”
“那她有亲人吗?”
“不知道。”
“她有孩子吗?”
“不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
杨柳的神情稍显落寞,望着这深深庭院沉默良久。
“能在青楼卖笑的她肯定出身贫寒,也许遇见刘文彩就已经花光了她一生的运气,让她可以安稳的生活在这个漂亮的庄园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个家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相敬如宾,因为刘文彩不只她一个女人,可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这个家也许私底下总是明争暗斗,可比起每日里的喝酒赔笑这已经是她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了。”
杨柳说的很缓慢,字里行间透漏着浓郁的伤感。
“你看这刘文彩的府邸占地这么大,就像你刚用的哪些词来形容它的奢华,什么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古朴精致、错落有序,在那个时代能住在这样的院子里该是无上的幸运了吧。当年的凌君如应该就坐在这院子的中间,也晒着像今天一样的太阳,手里织着刺绣,想着什么时候能做好送给刘文彩,好让人家欢喜,自己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杨柳出神的望着这处阁院上空浓郁的树叶,缓慢而又动情的继续说着。
“她坐在这里的时候一定思量着正室大夫人看自己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老爷最近在自己这里待得太久了,大夫人心里很生气,刚好向厨子学了一道菜,要不今晚就亲自下厨给大夫人做饭,好缓解一下这紧张的关系。川西雅安那边刚送来一些上好的鱼腥草,二夫人肺热咳嗽,晚上熬些鲜汤给专门送过去以缓解病情。自己是青楼出身,人微言轻,一定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争名利,伺候好老爷和各位夫人。”
“刘文彩死后她一定很绝望,她也许并不知道刘文彩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他是进步还是反动,是开明绅士还是土豪劣绅,是惠及乡里还是鱼肉百姓,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她只知道是刘文彩给了她这一段安逸的时光,一个显赫的地位,一个安稳的家庭。而如今却要告别这一切,再一次一无所有,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可想而知。”
“时局动荡、岁月无常,她又得离开了,走的那天天气一定很阴沉,她也许会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形,记得自己的忐忑与喜悦、不安与纠结。许多不能带的东西也就不带了吧,那些华美的衣服、玉质的酒杯、镶金的首饰原封不动的放在屋子里,从那里来的终究要回到那里,这一生卖笑于青楼,安稳于这庄园,却在时光的洪流里再一次颠沛流离。”
“她也许会很坦然,许多和她同样出身的女子命运更加凄惨,甚至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而自己终归是看尽了这人间富贵,享尽了这乱世安稳,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里于此处度过,此生再无遗憾。”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震撼又多了几分。我知道杨柳的过往和辛酸,也熟知她的敏感和不易,但在这一刻,她能将一个浮萍般女人的命运还原到这般程度我确实没想到。
大浪淘沙,沧海浮沉,变的是时代,不变的是相似境遇的感同身受。
然后杨柳就不再说话了,我们两相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打量着彼此眼里的自己,品味着这幽静庄园里的命运与跌宕。
“郁文,答应我一件事呗。”过了许久,杨柳终于再次开口。
“好啊,但说无妨。”
“我在想,以后不管我去哪里,你一定都要在,这样我就省了一大笔要请导游和讲解员的钱了。”
“只要柳姑娘有所需要,不管海北天南、高原戈壁、烟雨江南、沧山泱水,在下但凭驱使,毫无怨言。”
“真的吗?”
“当然。”
“不反悔?”
“绝不反悔。”
“好,郁文,我要你一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每一个字。好让我也相信这人间并不全是无常的存在。”
杨柳突然认真起来的模样让我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但很快也就过去了。直到许多年后,经历过了人生的许多离合与悲欢,我才体会到那一刻杨柳内心的难过与期许。只是在那个节点上,23岁的生命里总觉得前路无限,喜悦满满,全然不知一个人生命里经历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需要余生漫长的寂寞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