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场景中,麝月挺身而出帮晴雯打发了坠儿,但晴雯刚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曹师简短补叙晴雯的身体状态,主要是为后文“带病通宵加班”做铺垫。为了“病补雀金裘”,曹师设计了一出大戏,伏笔一直从芦雪广赏雪烤肉、平儿丢失虾须镯开始,中间包括袭人回家、晴雯半夜受风寒,再到卧病意外听说坠儿偷窃,最后直面坠儿斥骂撵出。整个过程中,各条伏笔线索纠结缠绕,错综复杂,或齐头并进,或互为佐证,正是生活中人物和事件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的真实状态。第五十二回,也由此进入了第七个场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是本回最后一个场景,也是回目点题场景,更是《红》书中最著名的场景之一。归入贾府气运线。
晴雯“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一句话实现场景转换。文字过渡非常自然。
“麝月忙问原故”,安排麝月而不是晴雯上前相问,是因为晴雯的病“反觉更不好了”。曹师笔下的各种情节设定,均基于人物角色的当前状态,各色人物在书中各有各的缘起、位置、空间、关系、故事线以及归宿,虽然总体看起来纷繁复杂,但具体到某个角色某个人物,一切却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宝玉回答说:“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读者们的情绪刚刚从晴、麝二人撵走坠儿事件中平复下来,曹师马上就安排了新的变故----雀金裘被烧了个窟窿。宝玉“一面说一面脱下来”。
曲径通幽。这里曹师照例要设置一个小的曲折。先安排麝月进行处理预判,以麝月的“不能”衬托晴雯的“能”。
麝月看时,发现有“指顶大的烧眼”,便判断“是香炉的火迸上了,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地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将雀金裘用包袱包好,立刻安排一个老嬷嬷连夜送出去,让天亮前务必补完。在上一个场景中,麝月的应急处置能力,堪称惊才绝艳。这个场景继续描写麝月作为大丫鬟的本职工作-女红基础。对于雀金裘的受损,麝月第一判断是“不值什么”。
“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汇报说“不但织补匠人,连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婆子出去转了这么一大圈,居然没有人敢接这项工作。显然,麝月的第一判断出现了失误。不过,麝月自己,还是没有明悟:“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衣服破了就破了,大不了不穿了。
麝月毕竟只是个大丫鬟,眼界身份受限,思维比较简单。宝玉同学却知道此事的利害:“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显然,麝月的不作为宝玉根本无法接受。
问题很清楚,却无法解决,宝玉和麝月一筹莫展。到这时,曹师才安排病势沉重的晴雯闪亮登场。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晴雯的语气中,流露出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源于对于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和自身能力的清晰认知。
宝玉笑道:“这话到说的是。”说着,便把衣服递给了晴雯,“又移灯来细瞧了一回。”自然之极,一丝不苟。
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以混的过去。”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仅凭这份眼力,晴雯的女红能力,在贾府及周边生活圈里,已经一览众山小。
完成了前期铺垫工作的麝月,完全不以自己“不能”为意,笑着说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界线的难度,可想可知。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主动揽责,知难而进,毫不退缩。既是自信,也是尽责。能力跟个性果然相辅相成。
写到这里,宝二爷该表态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作的活!”宝玉这句话,虽然只是一种姿态,但必须要做。毕竟,雀金裘补不上的后果,宝玉也无法承受。这其实跟之前的金钏儿、后来晴雯所遭遇的不公如出一辙,宝玉同学能做的,同样只是一种姿态而不是抗争。或许现实原本如此,但萧遥每每回想起来,总是无比遗憾。世事无常,人生也许就是苦多乐少的单向循环。曹师通过这部旷世奇书为我们展现的,也许正是人生原本的样子。
这时候晴雯一面说:“不用你蝎蝎螯螯的,我自知道”,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服,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这里的语言和动作描写,同样是曹师对晴雯性格的刻画。正式开工之前,曹师需要对晴雯的病情进行再次描述,以便提醒大家:晴雯病得很重,在心理预期方面,拉出落差空间。
晴雯坐起后,发现身体状态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差,“待要不作,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的心理活动,麝月的现场辅助,一句话囊括其中。
动工之前,晴雯还不忘再次宽慰宝玉:“这虽不狠像,若补上也不狠显。”宝玉当然是满心的感动:“这就狠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孔雀金线、俄罗斯国裁缝,曹师字里行间,不忘暗示贾府曾经的辉煌。
接下来,曹师用将近一百字的超长篇幅,详细描写了晴雯的修补过程和“界线”这种高级织补技巧,同时穿插描写晴雯的身体状态:“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回”。
宝玉不放心,在一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两个拐枕叫他靠着。”宝二爷的心情很矛盾,不补显然不行,补又担心晴雯的身体。只好在矛盾中尽量细心照料,希望能帮晴雯多省些力气。曹师这四个“一时”,完美再现宝玉的焦虑,以及对晴雯的关爱和感激。
急得晴雯央道:“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晴雯的这席话,同样发自肺腑。在晴雯看来,照顾宝玉是本职工作,关心这位小爷、必须多过关心自己。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得自鸣钟已敲了四下,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宝玉虽然胡乱睡下,但心中有事,无法安眠。曹师快速用第五个“一时”跳过漫长的修补过程,直接来到凌晨四点,堪堪一个通宵,晴雯织补完毕。
曹师通过“剔出绒毛”这样的动作,描写修复工作终于收尾。这时,麝再次被曹师拎回到台前:麝月同学始终陪在一旁,同样一宿没睡。
麝月道:“这就狠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这是麝月对晴雯工作的评价。
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这是宝玉同学的评价。宝玉对晴雯修补质量的评价,显然比麝月更高,自己极其满意。这种关心则乱带来的情绪变化和判断标准的差异,曹师下笔之前都已经做了充分考量。
晴雯已咳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这是晴雯对自己挣命一夜成果的评价:“到底不像”,显然,晴雯的标准,更为专业,比麝月和宝玉都要高出很多。“已咳了几阵”、“身不由主倒下了”,重在描写虽然工作目标达成,但晴雯的身体损耗同样达到极限。第五十二回的最后一个场景,至此结束。
在这个场景中,曹师按照铺垫、发现、分析、处置、评价、总结的顺序,详细描写了雀金裘受损这一重大突发事件的应急处置过程。为了补救雀金裘被烧穿的窟窿,避免宝二爷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形象受损,晴雯主动请缨,临危挣命,虽然出色完成任务,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在宝二爷心里,晴雯从此占据一席之地,无可替代。曹师笔下,所有角色、事件的变化早已超越了浅层表象,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正是曹师在《红》书中运用极为成功的写作技法,需要读者潜心体会。
曹师在第五十二回还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深入刻画晴雯的“勇”。首先是为人憨勇,嫉恶如仇,做事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其次是履责忠勇,不惧病痛,忘我投入一心为主。正因为憨勇和忠勇这两个“勇”字,晴雯在宝玉心里、在读者眼中才会如此特别,如此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