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脑回路结构和思维模式,决定了大多数人的情感变化需要一个渐进、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经历的时间越长,层次越丰富,爆发时的情感冲击就越强烈。曹师显然深谙此道。
湘云进府之后,很快完成了曹师布置的铺垫任务,读者情绪的初步积累顺利完成,大家表面的和和气气,已经难以继续提升刺激层次和情感强度。因此,曹师立即安排了第三十二回的第三个场景,也是非常经典的“林妹妹不说混账话”。
转场文字一贯的简洁自然:“正说着,有人来回话”,“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一听便知来人是贾雨村,心里很不自在,但不去又不行。贾雨村是曹师安排的最重要的隐藏线索。早在第十六回,贾同志就因为王子腾的鼎力相助,得到了返京补缺的机会。适逢贾琏、黛玉处理完林如海后事从苏州返回,于是大家又一路同行进京。之后,在曹师笔下,这条线索始终若隐若现,经常拽起片刻又放下,从未中断。拽起方式,最常见的就是让雨村去贾府串门。
雨村的为人,在乱判葫芦案场景之后,虽然曹师没有再进行特意刻写,但相信读者心里都非常清楚。宝玉虽不喜人情世故,但并不代表不懂、不通,他对雨村频频造访的用意看得非常清楚,心里排斥贾雨村是很自然的反应。
可惜,湘云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很认真滴劝爱哥哥:“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出去呢。”宝玉当然要跟湘云争辩清楚:“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曹师安排宝玉说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是告知湘云,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自己也不是她想的那种人;二是告诉读者,雨村心思机敏,知道想要交好贾政,捷径就是夸赞宝玉,所以每次去贾府拜访必定指名要见。湘云性子直来直去,心机不够,所以还在继续“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曹师安排湘云说的这句话,完全是黑色幽默的路数。前半句显然一厢情愿、头脑简单,但后半句却是至理名言。湘云并不知道,曹师给自己的台词,其实语带双关。
宝玉成功被湘云带偏“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在一派轻松自然的气氛中,笑着说出了这段著名的劝诫入世文字:“还是这个性情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世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这段台词,堪称义正词严,句句切中要害。然而,这段话从湘云嘴里说出来,就非常刺耳。湘云从小跟宝玉一起长大,非常清楚宝玉的性格,应该知道宝玉在世途经济方面不是不能、而是不屑为之。最后那句“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更是直接动摇了宝玉对湘云的信任基础----这种连丫鬟都知道的问题,哪怕是反问,也暴露出湘云对宝玉同学的内心根本没有一丁点了解。缺失了这个基础,再多的苦口婆心、语重心长都没有用,两人之间已经失去了深度交流的可能。
所以,曹师安排宝玉同学直接将一句流传后世的著名台词砸到了湘云脸上:“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贜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黑化“袭人这时候赶忙跑出来打圆场,说上次宝姑娘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宝玉同学就咳了一声,抬脚就走了,把话还没说完的宝姑娘晾在了一边,“羞的脸通红”。又说,“幸亏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接着还盛赞宝钗“真真教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来反到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这一大段台词,曹师一点不做矫饰,让袭人一口气说下来,就是想让大家看清楚、看透彻袭人的本质。萧遥想不明白的,是从什么时间开始、袭人为什么,会对黛玉同学有这么大的意见。毕竟,就在上一回,曹师还安排黛玉抱着袭人叫“好嫂子”,而这一回背着黛玉,袭人却说出这么丝毫不留情面的话,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宝玉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这原是混账话。”
这个场景,看似欢乐,实则无奈。曹师也许想通过这种安排,让读者对宝玉在贾府的真实地位有个大致了解:宝玉身边的人,都还只是把宝玉当孩子看。虽然名义上是主子,但宝玉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做决定的能力。更加悲催的是,此刻宝玉同学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此完全没有反抗。从这个角度来说,宝二爷判断局势的能力,还不如坏孩子贾环同学。
曹师笔下的文字,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只描述事实,永远不站在上帝视角做评价。即便有所表达,也一定要通过书中的人物,按照各自的身份,通过对白和心理描写的方式进行。虽然字里行间也会有所暗示、有倾向性的引导,但结论,必定需要读者自行总结得出。这种创作方式,对作者来说,不仅仅难度大,而且心理和情绪上要反复遭受各种折磨,需要作者把自己装进每一名角色的躯壳里,体会他们在不同场景的动作、语言和思想。这项艰难无比的任务,曹师完成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