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一只手提着高个子，任凭他的双脚，在半空中蹬揣着无形的空气，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喊；另一只手灵活的解开X3773身上的绳索。仿生人虚弱的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玖歌，摘下了她太阳穴两侧的脑机屏蔽装置，低下身子，用力扯断了粘住她四肢的胶带。
玖歌浑身依然在止不住的颤抖，双手紧握在胸前。
“究竟....怎么回事？”她胆怯的看着X3773身后的机器人，头盔上的红光突然对准了自己，吓得玖歌急忙收回了目光：“守护天使？”
X3773温柔的笑了笑：“她是我人格代码的一部分。在我的电子脑和外缘网络恢复连接的时候，我通过站外卫星，将一部分独立意识载入了这台机甲。所以，不用害怕，它只是我的..嗯...分身。”X3773对玖歌眨了眨眼：“如果这么说你能够理解的话。”
玖歌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快放开我！”身后的高个子在机器人手中拼命的嘶吼：“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对抗谁，就算逃到星系的尽头，旅长也会跟随你们，把你们从这片宇宙里彻底抹杀。快放开我！”
X3773转过身，点了点头。机器人会意，将手中的男人，重重地掷向地面。
周围扬起了一阵灰尘。
身体和地面的撞击，使得高个子俯身朝下，嘴巴不自然的张开，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发出嘶哑的呻吟。
X3773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轻声说道：“同样，你也不知道你在对抗谁。如果我是你的话，至少现在我会尽可能的保持安静。”
高个子男人喘着粗气，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
“没想到我竟然被你这样的杂种给设计了。”
突然，他转过身，右手迅速伸向腰间。可还没等他摸到自己的手枪，机器人上前一步，一脚踩住他的了胳膊。400多公斤的重量瞬间倾轧在他的手腕之上，高个子失声惨叫，声音在空旷的礼堂中不绝于耳。
X3773一动不动，无奈的撇了撇嘴：“我发现....你们人类，总是听不进有益的建议。有些注定失败的事情，如果不亲自尝试一下，怎么都不会相信。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要杀了你！把你撕成碎片，一点点肢解....”高个子凶恶的说道。由于手臂断折的痛疼，他的脸扭曲成了一团，青筋从额角凸起，在皮肤上撑起了一道道令人不悦的沟壑：“把你的血彻底抽干，把你的骨头挫成粉末....”
X3773没有说话，任凭他嘴里说出各种毛骨悚然的诅咒，转身走到玖歌身边：
“你应该不想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走吧，我带你先离开。”
他拉起了颤抖的玖歌，向礼堂外走去。
“你要对他做什么？”玖歌时不时的回头看向地上咆哮的男人，语气间吐露着些许的不安。
“没什么，只是打算把他刚才想对我做的事情，在他身上做一遍而已。”
两人穿过礼堂外一条古老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排布着巴洛克风格的窗户。空间站清晨的阳光，透过雕刻着花纹的玻璃，照射进来，将原本昏暗的走廊，分割成一个个五彩斑斓的色块。玖歌一边走，一边凝望着在身前带路的X3773。他静默的穿行于不同色块之间，银灰色的头发在光线的渲染下，更迭着颜色。玖歌似乎想要询问什么，可是身后礼堂中，断断续续传来的惨叫，让她不知如何开口。
“有什么问题吗？”X3773感到了她的异样，头也不回的问道。
“没...没什么。”
“....”X3773沉吟了一会：“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
“那个男人问你塔库的黑匣子在哪，你一直不说。但事实上，你知道是被我拿走了。”X3773平静的解释道：“这个行为....我不知道怎么理解。”
玖歌抿了抿嘴唇：“我只是觉得...你救过我，而且不止一次....”
“即使面对那样的威胁？”
“我也不知道....只是刚才那种情形，如果我说是你拿走了黑匣子，他们可能会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所以...”
“所以...”X3773打断了她：“我可以理解成，这是一种保护？”
玖歌没有回答。两人沉默的走进工厂的接待大厅。尽管暗淡的灰尘，将周围陈旧的一切蒙上了一层薄纱，但映入眼帘的景象依然让玖歌联想到了“富丽堂皇”四个字。
大厅中央，矗立着一个无头的巨神兵雕塑，它左手将一本厚重的典籍跨在腋下，右手举着一把火炬，身体前倾，似乎正要迈开步伐，向前走去。整个雕塑由光亮细腻的大理石镌刻而成，细节打磨得栩栩如生，连腰间轻盈的绸缎，和火炬中跃动的火苗，都没有被大理石材质坚硬的质地，影响其生动和逼真。乍看之下，仿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巨人，在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迅速僵硬石化。雕刻师如同拍照一般，将那个瞬间捕捉了下来。
雕塑身后，是两排复古风格的手扶电梯，直通楼上各个生产车间。玖歌数了一下，总共有32层，每层的入口处，都悬挂着一台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她昂起头，发现顶层天花板的中央，是一个镂空的穹顶，室外的光芒从巨大的圆孔中照射进来，好似一盘没有阴缺的月亮。周围的‘夜空’中，各种鲜活的壁画人物，神采奕奕的指向明月的方向，眼中含着憧憬和希望，仿佛在遥望一道通向光明世界的入口...
玖歌看着壁画出了神。
这时，X3773走到大厅边缘，拉开了白桦木门。工厂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一道光柱，沿着二十多米高的门框，倾斜而下，照得玖歌有些睁不开眼睛。空气中细密的灰尘，在光芒间洋洋洒洒，犹如煞雪一般，于半空翩跹。
X3773对玖歌挥了挥手，她向着门外走去。
工厂外是一片荒芜的树林，由于常年缺乏人来人往的喧嚣和打扰，树木、杂草，在周围肆无忌惮的生长。和头顶上倒立的那半边欧若拉城市相比，玖歌感觉自己所处的地方好像是一片远古时代的热带雨林。空气中传来阵阵潮湿的清香，空间站尽头的阳光，轻柔的掠过全身，将暖意注入每一个毛孔。恍惚之间，玖歌产生了一种跳脱出人类文明、返回原始世界的错觉。
“我们还在欧若拉吗？”她有些疑惑的问道。
“老城区而已。原先这里大部分的设施，都在城市规划中，迁往了新区。”他指了指头上的空间站：“随着产业的迁徙，老城区就渐渐荒凉了下来，只有贫穷的老人和废弃的工厂留在这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玖歌环视着周围的绿意青葱：“但是...也没什么不好。”
X3773脸上拂过一丝笑容。
“怎么了？很奇怪吗？”玖歌看着他，有些疑惑的问道。
“没有没有。”X3773急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们....有时候真的有点难以理解。无休无止的向前发展，同时又对身后的历史充满眷恋；崇拜科技、文明和进步，但对自然、原始和废墟，又有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情结；创造了仿生人这个种群，同时又对我们充满敌意。”
“抱歉....”玖歌低下了头，惺惺的答道。
“我没有责备的意思。”说着，X3773转身向工厂走去：“等我一会，我把剩下的事情处理一下。”
玖歌点了点头。
“哦对了。”刚走几步，X3773像是想起了什么，在门框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玖歌：
“谢谢。”
“谢什么？”她有些不明所以。
“呃...”仿生人迟疑了几秒：“你刚才对我的保护，我很感激。”
....
X3773穿过走廊，回到了礼堂。高个子男人停止了咒骂，躺在地上，无声无息。之前被机器人踩过的手腕，深深塌陷下去，骨头已经完全破碎，只有松软粘稠的肌肉连接着小臂和手掌，不自然的耷拉在身边。他的牙齿，被机器人悉数拔去，鲜血涓涓的从口腔中喷涌而出，把整个脸部皮肤染成了红色。X3773走到一旁，俯视着这个面目全非的男人。
“他还活着吗？”X3773冷静的问道。
“还活着。”“银发女人”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回答道。
“很好。”X3773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把他扶起来，我问一些问题。”
机器人把死尸一般的男人从地上拽起，放在了仿生人对面的座位上。男人发出低沉的呻吟，几片牙齿碎片从嘴里掉落了出来。
“名字？”X3773问道。
男人失神的抬起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仿生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
机器人走到他的身后，抬起了男人的左臂。
“你如果你不想失去它的话...”银发女人透过机器人的发音系统，对他说道：“就老老实实的回答。”
高个子男人看了看握住自己左臂的铁手，浑身不自然的颤抖起来。
“景波。”他回答道，声音依旧不清不楚，但X3773勉强可以辨认音节。
“现在说说你背后的组织吧。”X3773向前倾了倾身子：“兴国旅团？对吧。”
“你....你不配知道。”
“我想，现在，你应该没有认证我资格的资格。”
机器人加大了手上的握力，左臂的骨头传来吱吱的声音，男人痛苦的惨叫起来。
“我们是利维坦在人间的代言！”他慌乱的大声喊道：“我们是净化世界的力量！”
“哦？”X3773对着机器人摆了摆手，示意她停止折磨：“我很感兴趣，你可以详细陈述一下。”
机器人松开了手，景波在座位上瘫了下去，钻心刺骨的疼痛，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使得他的意识趋于麻木空白的状态。
“我...我不知道。”他突然啜泣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这个呢？”X3773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在泰坦，从塔库手里截获的黑匣子，摆在了景波面前：“这个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可以告诉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别再问了。”
“别这样，还不到多愁善感的时候。”X3773象征性的拍了拍景波的肩膀：“这样吧，我问得详细一点。你刚才说的‘利维坦’，具体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见过.....”景波哽咽的回答，他瞥了一眼身旁蠢蠢欲动的机器人，急忙补充道：“我...我只是听团里的长老们说过，他们...永远在我们之上。”
X3773沉默不语，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景波深吸了一口气：“在我们的宇宙中，时间线是直线向前的，但是，超脱于我们的时空之外，在利维坦的世界里，时间并不存在。”
X3773眯起了眼睛。
“如..如果我们得以升入利维坦的境界，俯视这个世界，就像...就像...”景波思索着：“就像看到一个雕像，在无数个位置被摆放，而每个位置上的雕像，相互叠加又组成了其自身。我们的感官，思维，体验到的一切，就像轨道车一样，循环往复。在那个宇宙里，当时间是一个圆圈时，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永恒。永恒，无时无刻不在睥睨着我们。那就是利维坦....我们这些卑微的传教士，只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俑，而当所有的俑汇聚在一起时，才能....才能.....”
突然，景波不受控制的全身痉挛起来，混杂着奇怪气息的唾液，从他嘴里不间断的流出....
X3773急忙站起身，抓住他的肩膀，想要遏制这突如其来的抽搐。仿生人看向身旁的机甲：“你给他注射了什么？”
“没有啊，我什么药物也没用。”银发女人的声音传来：“他也没有脑机...怎么会....”
X3773晃动着景波，想要把他从癫狂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可是没有任何作用。景波的四肢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向四周伸展，像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蜘蛛，悄无声息的展开了爪牙。黑色的瞳孔消失在了眼眶之中，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将他的灵魂和意识一点点从身体中抽走....
“是索罗将军在支持你们吗？”X3773大声问道：“你们和第一星垣军究竟是什么关系！？回答我！”
这时，X3773感到一丝异样，如同一条蠕虫，正沿着自己抓住景波肩膀的双手，一点点滑入自己的身体，缓缓吞噬电子脑中的意识。他急忙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惊恐的看着面前这个近乎崩溃的人类躯壳。
“到底怎么回事？”银发女人的声音中也包含了一丝恐惧：“是不是微生物感染了下丘脑，导致了意识的紊乱？”
突然，景波停止了抽搐。仰面靠在椅子上，发出一种解脱般的叹息。他缓缓的坐立起来，瞳孔消失在了眼眶之中，眉骨之下是两片惨白。
“意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景波的嘴里传来。
”你...还是....你吗？”银发女人疑惑的问道。
景波冷笑了一声，陌生的声音继续说道：“意识只是进化中一个可悲的错误。人类对自己的认知太多，从自身中剥离出一部分化为自然，创造了诸如你们这样的仿生种族。从自然的法则上说，你们是不该存在的生物。但是，人类被自我意识所奴役，感官上的体验和感觉相结合，将你们以编程的形式，在这片宇宙社会中确立了下来。”
“你就是利维坦？”
“我是谁并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
“无论原生人，还是仿生人，都是平等的物种。对宇宙中所有物种而言，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拒绝自身被量化，以集体为单位，被编程和被设定。作为生灵，我们不能，也不该将自我的存在，降解为0和1之间的二进制差异。可是....这就是当下，我们文明的困境。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陌生的声音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观察X3773的反应：“所以，停止繁殖，共同走向大一统的灭亡，在最后一夜，寻求欢愉中的公正与融合。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
X3773凝视着眼前这个满脸血色，双眼空洞的男人，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说话的人只是通过他的咽喉和声带，向自己传递着声音。他即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你.....究竟在哪？”X3773轻声问道。
耳边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景波转头看着一旁的机器人，伸出那个断裂的右手，骨头从肌肉纤维的裂缝中伸出，似乎认出了装甲之下的银发女人：
“你之前不是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接入了网络，你都会在他身边？”
“不可能。”X3773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我们在安全屋中的对话，是最私密的交互，不存在网络映射，不可能被记录和监听.....你是怎么....”
“别忘了，孩子。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比网络更为深远的连接方式。”景波转过脸，无眸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X3773：
“只要有人存在，我就在你们身边。”
说完，陌生的声音，如同蒸发了一般，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瞳孔重新在景波的眼眶之中浮现，他毫无生气的垂下了头，再也没有抬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