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二年,六月十五。
北撤的契丹人为了防止皇帝耶律德光的尸体腐烂,而将其用盐腌制。这消息让所有中原人感到无比振奋。耶律德光你也有变成腊肉的一天?真是痛快啊!
而就在耶律德光暴毙之际,高祖皇帝立刻协河东诸将出兵收复中原。这一路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顺利拿下洛阳,大军直逼汴京。实乃天命所归,至此中原再不以契丹为父。
但有些地方还是无法融入这普天同庆的氛围中的。
比如北京太原府晋阳城的气氛就显得很是紧张,十年前在吕梁一地迅速崛起的一支响马匪最近一个月又重新出现了。而现今河东军在前方征伐,暂无力顾暇这群山匪响马,后防兵将又要以守城为主根本也调派不出更多的人手围剿。这使得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响马匪贼日益猖狂,他们为祸晋地劫掠汾水沿线,让依赖漕运的商贾苦不堪言。
“秦兄可听说前些时日运去晋州的官粮被劫之事?”
“官粮也会被劫?”
“愚弟也不敢置信,只是听家中管事说起过的此事。还不知真伪,说是那吕梁匪干的。不然这城中粮价哪会这般?”
“哦?又是那吕梁响马?宇轩虽知那吕梁匪猖獗,但不曾想到会猖獗到如此程度!”秦城字宇轩,外表看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是一名初来晋阳的客商。在听闻吕梁响马连官船都劫的消息后,他面上顿时露出苦色。修长白皙且骨结分明的手摸到腰间,将不属于这个时代东西取出,仔细一看竟是把纸扇。仿佛感到天气燥热,便将扇面撑开,贴靠于胸前小幅度扇动着。
而秦城对面盘膝而坐的是一位身着皂色锦边长衫,头戴墨底嵌玉小冠,外貌俊朗的年轻公子。他一边观察着秦城的反应,一边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过了片刻,方才开口道:“秦兄这纸扇好生精妙,愚弟好奇多时,可否借来一看?”却是岔开了话题。
“这个啊?”秦城将纸扇合上轻放在几案上“此乃宇轩在南边游历时见到的,觉得有趣便捎人做了几把,让四郎见笑了。”说完就将折扇推向对方身前。
这被唤作四郎的锦衫公子名为陈修玉,年纪轻轻却是晋阳巨贾陈家的继承人。家中排行老四,但其性格沉稳才能出众,加之陈家主有意栽培,便自两年前开始陈家的大小事务都由陈修玉全权处理了。
见他握起纸扇轻抚扇柄,这种纸竹所制的折扇是他从未见过的。这个时代夏日一般会用蒲扇、竹扇,那些东西虽能扇凉,但在人前使用时跟这纸扇相较就显得简陋粗鄙了。
“以纸为扇确实从未见过。”将扇子撑开,看着金粉勾勒的扇边,画有花鸟的扇面。他生在这人潮来往繁杂的晋阳,各类奇货自幼就见过不少,对物品的眼光早已苛刻。但见此纸扇时却觉得颇为惊艳,他非常喜欢这种精致的东西。
“四郎若喜欢,拿去便是。”秦看出了对方很喜欢,便说道。
“不可不可,这等巧物想必珍贵的很,愚弟受之不得啊。”陈修玉赶紧将折扇合起,正要递回。
“哦……这便是误会了。此物算不得珍贵,制作也不复杂。最贵的无非就扇面的纸张而已。”秦城顿了顿接着说“前些日,曾赠予王家三郎和钱家六郎一人一把。只是宇轩觉得这等奇巧小物太过寒酸,就未想着以此做礼送于四郎了。可见四郎对此物饶有兴趣,还请莫要推辞了!宇轩乃外来行商往后在这晋阳城内还需四郎多多关助。”对方的意思秦城自是明白,看似客气的推诿实则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委婉的告诉秦城粮货买卖陈家不愿参合。在这个时间点谈粮货生意确实敏感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于是借着话题抛出了些敏感的信息。
果不其然,陈修玉递还纸扇的动作一顿,双目半合的注视着秦城,心中正在进行重新估量。见这秦城秦宇轩长得到是挺随和,眉目如画神态温雅,谈笑间流露着一股书卷气息。嘴角虽未扬起却总会给人淡淡微笑的感觉。白皙的皮肤,纤细的手腕以及修长的手指都能说明此人绝无劳作痕迹,更别说会武艺。总之和现今男子普遍的英武之气完全不沾边,没有一定家底想养出这么一股文人气质可不容易。
刚接触他时,只知他是来自洛阳的行商,从事茶货买卖。这段日子着人特别留意过他,所见不过是商贾间的寻常走动,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种‘寻常’本身就很不寻常,茶货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运到晋阳的东西?没有一些特别背景,怕是连第一个城关都过不去。而他根本没有和晋阳的任何官员有来往,这及不寻常。他今日更是向自己开口买粮,这就让人心生警惕了。
当然只要价格合,适陈家也不至于非得囤着粮不放手。但这事自己能做,他一个外来者也敢做?在这个时间段里打粮货的主意,真不怕死么?对一个地方的情况都没摸清楚就急于求成,可不是一个商人该有的行事方式……不过稍加琢磨,也得出些合理的解释。
可能是出自哪个文士之家,因为家道中落只能担负起家业被迫经商。受着家中还留存的官场人脉照拂,走通南北或许也不难。只是……书生经商都是纸上谈兵想当然!
当前正值乱世,崇尚武力轻视学问。如今的文人就如这把纸扇一般,稀少却很廉价,精美而不实用。学问的分量太轻,有很多文人就选择上山隐修静待时局变化。而那些骨头软点的,为了营生多半就成为了他们曾经最蔑视的商贾。这是常态,只是这些文人那股子傲气却又眼高手低的性子,经商通常只会更快的败掉祖业,或者……死的不明不白罢了。
但对方刚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听来是在提醒自己?跟钱家和王家已经有过接触了吗?这话看似平常,但在深知钱、王两家背后势力的陈修玉听来,就有着其他意味了。初来晋地的商人在此收粮,钱家却没有任何动作,莫非他背后的人就是钱家?难怪他表现的这么淡然,原来是有恃无恐。
就在陈修玉沉默揣测时候,秦城避开对方的视线,侧脸向窗外望去。此地位处乐民坊,是一块商业异常集中的区域。跟唐时不同,虽也称呼为坊,但随着商业活动的延伸,市和坊不再严格区分。这里就有着以贩卖锦、茶、玉、盐、香等高端商品的众多铺面,其中大大小小的酒楼、青楼则让此地更添繁华,算是晋阳西城的消金窟。所以街上来往的行人特别多,人声鼎沸略显嘈杂。
而现在身处的陈家阙楼就建在乐民坊的中心位置,呈回字型结构。楼中留有一片空地摆放着草木花卉,一处木台稍高可作大型歌舞用。阙楼的四个面中以南楼为主楼,共有四层。黑底鎏金的楠木牌匾便挂在顶楼处。虽不及东城汾水边的云雁楼那么出名,但在晋阳城也有着相当高的评价。
“不瞒秦兄,这类奇巧之物愚弟向来喜欢收集。既然秦兄这么说,那愚弟就却之不恭了。”陈修玉反应很快,立刻就转变了态度,然后继续说道:“至于秦兄所说之事愚弟会向家父禀告,成与不成愚弟可做不得准,只看家父的意思了。”
秦城听闻对方说话,回过来头报以微笑“有四郎这话便可,宇轩谢过了。”
“生意买卖,何需言谢?来,秦兄喝茶。”
“今日宇轩冒昧打扰,四郎不见怪就好。”秦城微笑着拱手,却未碰漆案上的茶碗。
“哪会见怪?愚弟到是觉得惭愧,招待有所不周啊……”看着对方身前的茶碗一口未动,陈修玉如此说道。这秦宇轩既然是通货南北的茶商,自然看不上这北方的茶。于是将手中纸扇撑开,用扇尖向下指了指:“要不,今日秦兄便在此住下,也好让愚弟尽些地主之谊?”而后同秦城之前的姿态一样将扇子靠在胸前轻晃起来。
“可惜今日不巧,还有很多事等着宇轩,四郎盛情只能心领了。”
秦城客气的拒绝,陈修玉也不多做挽留。就着晋阳龙船画舫、青楼名妓说笑交谈起来,两人默契的再没提半句生意上的事。
但不谈就是最好的表态,这代表第一步棋已经落子。而落子无悔,往后不管愿不愿意,这盘棋都必须下完。
可没办法中途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