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员外名叫张世忠,是晋阳本地有名的大商贾。张家在晋地曾富居百余年之久,祖上发迹于大中之治,那时候唐宣宗倡俭降赋,百姓开始富裕,张家祖辈便在晋地行商积累了财富。经过数代人的经营扩大,使得张家曾有过一段日子可谓富可敌国。
但是有钱又有何用?
自黄巢之乱以来天下分崩离析,原本经营稳定的家族生意瞬间被破坏。最可恨的便是那战争从未真正消停过,打仗打的可不仅仅是军队。那些个武夫们所需的粮草军饷从何而来?你张家作为晋地大富岂能不支持?美其名曰捐赠,那么就出现了这么一个现象,乱匪来了你得捐,沙陀人来了你得捐,汉人来了你得捐,契丹人来了你还得捐。好在这次耶律德光南伐选择绕道而去,让张家得以喘息。
这几十年来张员外是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父兄被逼死,祖辈所积累下来的家业被分食殆尽。
没有官场势力的商贾就是那案上鱼肉,任人宰割。这是张家人得到的教训,所以在高祖皇帝还是河东节度使、北平王时就开始了有目的的接触。送粮、送钱只要是他需要的自己都送,送总好过对方来要。这么做非常明智,果不其然就在他称帝之后各种苛捐赋税都随之而来,那些个武将官吏们的盘剥手段没一个含糊。现在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可张家却比以往的日子要好过许多。该捐的,该送的只要打点清楚也没人再来为难张家了。现在还‘捐’出了一个员外郎的职衔,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大挣特挣。
以前商人想出士做官是没有可能的。商者也就是俗称的市井,其地位一直都很低贱。士农工商,历朝历代最为打压的就是商人。像‘你个市井儿’这种的话都是用来骂人的,还是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的农户之间的对骂才用得上。那些士族文人一般会骂‘你个农民’因为骂对方是商人市井有点太侮辱人了。只不过在这段乱世中除了执掌兵权的武官以外所有人都一个样,商贾也就没那么遭人歧视了。大家半斤八两谁看不起谁?
所以现在哪怕只是一个检校员外郎的虚职,也足以令张家人热泪盈眶。终于熬出头了啊!
抛开手中到底有多大权力先不谈,这检校员外郎算起来怎么也是个从六品。所以当张员外亮出自己身份后,那些挤在秦家门口不肯退让半步的人就消停了一些。被邀入秦府时张员外一面觉得这姓秦的颇有几分眼色,一面又为当初决定帮扶高祖皇帝的而感到得意。有了这份官衔,张家重新崛起指日可待。
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换茶,要谈的事并不多,价格按市价来,又都在一个地方货物的交接也不会有多大问题。但是在交谈中张员外却注意到一丝对方想要刻意掩饰的东西。
洛阳来的商人这个身份自己清楚,从这位秦公子初来此地时就核查过。所以他这以茶换粮的举动就能理解了,为了更快的收购粮食运回洛阳或大梁挣取高额利润嘛。此时只要是水路相通的州府都在打这个主意,很多粮怕是已经在路上了,每拖一日那边的粮价就会跌一点,利润就会薄一点。但可惜现在水路不通,大家又都忙着对付冯家,所以没人愿将粮放出去,那秦公子或许就是因此而施以重利相诱。但这个动作却又说明一个问题,他很急。
特别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殷切,虽然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他都显得游刃有余,可他的眼神确却无法掩饰。要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对张世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么多年来,为了挤进官场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这位秦公子急着换粮但对其他客人闭门不见,估计就是在等。等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上门。
他在害怕钱家的报复,前几日钱家人找上门,不管谈的是什么本身就带有警告的意味了。
王家宣布施粥的目的现在看来已是昭然若揭,明面施粥却在暗地里收粮,这种障眼法其实很容易识破。但在当时大部分人却不会想到河运会通的可能,大家只是觉得王家这么做的目的是想掩护钱家卖粮。若不是这秦公子突然宣称以茶换粮,让大家恍然大悟,粮价怕是已经崩塌了。届时钱家出手抄底,待河运一通这些低价粮的利润空间将会有多大?所以秦公子的做法无疑是坏了钱家的好事,不担心被人报复才怪!
而自己员外郎的身份正是最合适的交易对象,只有把不惧钱家的大族拉到同一条船上才能保得周全。这个秦公子到是挺聪明的,可惜啊,老夫茶货是要拿到的,钱家也不会去得罪。给予你庇护?做梦!拿到茶后谁还认识你?
张世忠踱步走出秦府,就见外边还守着一圈人。便收起喜色,低下头去面上转为愁容。这些人在此白等了这么久,而且还要白等下去。他可是个善良的人,怎么能忍心独自吞下这么大的好处呢?不,不能,所以他要同大家‘分享’。
“张员外,那秦家还有多少茶可换?”
“张员外,你换了多少?”
“张员外,那秦公子确定是按当前的市价交换的?”
………………
张世忠被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他面色颓然,深深叹了口气。
“哎……”
大家顿时安静了,怎么回事?为什么叹气?难道是来晚了那些茶已经被换光了?或者换粮的事根本就是是假的?众人直直的盯着张世忠,等着他后边的话。
“哎,那秦家到是还有茶可换,只是……”张世忠顿了顿。
有人立刻等不及了,这种吊人胃口的半截话最可恨,于是脱口而出:“快说啊!只是什么?”
张世忠淡淡的瞥了一眼那人,说道:“老夫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自己进秦府去问吧,老夫还有事,各位告辞。”
自己去问?这不是废话吗?如果进得去秦家还需要问你?大家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因为那姓秦的不愿意见咱们吗!
“哎哎,张员外,张员外,我们不说话,您来说您来说。”见张世忠面带怒色,便立刻有人出来打圆场。不过所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看这神情莫非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老夫,刚才跟那姓秦的谈了半个时辰,他不愿意收粮了,说是嫌粮价太高。”
“太高了?这粮价还会继续涨,现在说高,无非是想压价罢了,奸商!”
“是啊是啊,当初没人搭理他就放出信息说按市价换粮。现在见来的人多了就出尔反尔,大不了咱们不换了,到时候看谁更着急!”
“对对别跟他换。”
“哎呀,是啊是啊,都别换了。”
“坐地起价真是狗都不如,呸!”
“走走走,大家都回去,咱们不跟那姓秦的换了!”
“走!老夫最看不惯这等不守诚信之人。”
大家纷纷应和,都期待着别人是傻瓜。换茶等于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河运虽然会通,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通?大家心里可没个底。而且满仓库装的都是粮,还要不要做别的买卖了?现在将粮货换成等价的茶,只要仓房有空余仓位,待河运通了再进新粮也不算迟,最多只是利润薄一点。但若是风向有变,自己要应对起来可就能灵活许多了。
所以众人口里都叫嚷着要离开,但没一个人真的动,片刻后也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觉得价格上应该还有商谈的可能吧?”有人开口询问,却没在提离开的事。
“对,应该还能商量商量,让他知道这粮价只会涨得更高。”
……
张世忠心中暗笑,真是一帮蠢材,你们真当自己还有机会?
“老夫何尝没试过,苦口婆心的摆出各种利弊得失。不然你们觉得老夫为何会进去这么久?”心中虽然万分得意,但戏还是要做足的。
“张员外,那姓秦的最后怎么说?”
“他?哎,各位还是自己去谈谈看吧,老夫无能,只得选择退而求其次了。”说完张世忠作势要走。
“张员外,且慢!”有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何事?”张世忠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个叫住自己的人。
“退而求其次?张员外是跟那秦公子达成了交易?”
“正是,但是价格比较低,一石才按一贯三换的,好在对方要的数量多,老夫寻思着吃点亏也能将就。所以便签订了商契,明日就会完成交易。”
“一贯三……”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张员外扫视四周,看着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剩下的就是等着聪明人反应过来了。他没多做停留,迈步来到自己的车架边跟车夫说了几句便上车离去。
留下来的众人也不再争抢吵嚷,稍许等了一会见秦府大门依旧紧闭,便各怀心思的散去了。这当中大部分人想的是现在粮价一贯五,那姓秦的奸商竟然把价压了两百钱下去,自己不知能不能接受。但是也有少数人从张世忠的话中听出了其他的意味。契约签订、数量大、明日完成交易……
对方手里有多少现茶来着?一共只有三百驮吧,莫非全给张员外拿去了?即便不是全部,他还能剩多少?换句话说,现在晋阳城内拥有茶货最多的人恐怕就是张员外了……
那么……